郝楚望认为,现实人类社会中的道德构建,在例如《大学》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样的日用常行、人伦庶物、经纶裁成中,存在着天地之心、人类性命之最真切的东西,只有在此处实事实践,才能以诚的伟大精神通天、地、人,而与性命神化的大本达道相契合。依于事者乃道之体,所以他强调“事外无理”、“事即道”、“行即学”(参见《时习新知》卷5、卷4);并且说:“理若不通于事,则儒业不敦。”(同上书卷4)在这里,他以“日用”为养心养性,以“民物”为尽心尽性,并认为这才看到了强调体用的《论语》之“下学上达”的本旨,这才是儒家的本领。
这种“实学”,虽是宋以来理学家已经讲过的,但楚望认为,如果不能在实事的表象外达到心性的隐微工夫,或者说,即使强调前者之要,但如果只单举后者,那也是用“上达”代替“下学”,其结果便会以执体灭用、澄心默坐、明心见性为事,从而导致遗弃外在之民物人伦的佛、老的偏枯无实和观空无相。
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对以往宋明理学家的形而上学的性学、心学做了犀利的批判。例如,他认为,朱子以《大学》的诚、正为学,阳明以“致良知”为要,都是宗本心法而单举诚、正或“致良知”的,所以是上达即下学之道,从而陷入了佛、老之弊(参见《时习新知》卷4;手抄本《小山草堂集》卷9;《明儒学案》卷55,《诸儒学案下三·四书摄提》)。
楚望有理由因阳明之学为宗心之学而斥责之,但他以朱子之学为宗心之学而反对之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楚望说,朱子忧虑陆学及杨龟山以下的陷禅,故而注重读书穷理,但又认识到他们陷于支离,于是以《大学》的“正心诚意”四字为学。这是一面斥责以心法(上达)为宗旨的“理”,一面反而自己陷于禅(参见《时习新知》卷4)。
楚望自然是把以民物为幻、以虚寂为真的佛老之道看作出世思想而加以非议的,强调理学家乃藏道于世。由于理学家以无形为理、以有形为气,而分言理气,所以在德行、言行、政治、文学等方面特别主张主静穷理。楚望认为,这是背离下学上达之精神的(参见《明儒学案》卷55,《诸儒学案下三·四书摄提》)。因此,楚望虽与理学家一样以实学为宗,但两者之间应当说是大相径庭的。况且,楚望坚持实学而排斥宋明心性之学、性理之学,却不否定道德的内在性、形而上学性和全体性,认为无论如何,那都是在现实中求活生生的具体实事的。在他看来,日常的道德性之实事实践,本来就是所谓的神化一贯之道,即达于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有无全一的绝对之道。所以他说:“大道本无奥秘,‘六经’也无奥义,无非在臣子弟友日用之常、身心视听言动之间。”(《小山草堂集》卷9)他认为,只有罕言性、天道或者心性之事,而专言日常伦理行事的重要性,以促使人学习的《论语》(即专论下学而不言上达的《论语》),才能明白揭示上达的真实路径。所以,他以《论语》所谓的“下学而上达”为学之正宗。
楚望认为,孟子之说精于《论语》,《大学》又深于《孟子》,《中庸》则更深一层。(1)因而,从《论语》到《孟子》,从《孟子》到《大学》《中庸》,上达之境一层比一层清晰,但仍然坚持下学即上达的为学路径。(2)然而,后世以心性为宗的佛学,则舍下学一截而只偏举剽窃圣贤之上达一截以立论(参见《时习新知》卷4)。(3)
本来,《中庸》提出“不睹不闻”、“无声无臭”,是因为看到了世人不知本然之体,而据此促使人收敛声华,讲究实际,以求返归本原,而不是像禅寂那样教人遗弃外物而静坐观空。所以如果只观圣人“不睹不闻”、“无声无臭”之教,而不看经纶变化之处,那就会变得澄心默坐,无人伦庶物、躬行实践,而终陷入二氏的观空无相、无量之弊。在楚望看来,这一路径显然违背了孔子的“下学而上达”之旨(参见《明儒学案》卷55,《诸儒学案下三·四书摄提》)。
楚望认为,宋儒之说高于《中庸》,阳明之说高于宋儒。然而,离下学而趋上达,终究会堕于异端。之所以这样看,是因为他认识到,宋明理学是以上达为先、下学为后的学说,最后必然陷入佛学之空灭。如果要指出相对于宋明理学的楚望之学的特色,与其说楚望主张“下学即上达”,毋宁说是主张“先下学而后上达”,这就不能不认为他在下学与上达之间设置了先后顺序(参见《时习新知》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