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上所述,苏原遂以保持性之全而不偏的工夫为切要,所以他主张宗性而排斥宗心。他认为,因为心属于气之灵觉,所以不管如何灵活,也只不过是性之所发。即便心是敏锐的道德感知,即如同本心与良知那样,但如果不重视气之纯全,就难免染邪杂糅、似是而非,而终至于犯“认贼作子”的过错,进而导致天理绝灭、猖狂自恣、沦于禽兽之弊害。所以,他在论述心性之别时说:因为心与形都是性之所生,所以是性中一物,其虚灵知觉只不过是性的神明之所发。因此,心是性之大体,较之于性,不能不有先后大小之差别。他还说:“非人君,不知朝廷之为尊;非性,不知心之为大。此可以知心性之辨。”(《吉斋漫录》上)
总而言之,强调心无性则不能发挥其本然,是苏原心性之辨的根本点。所以他认为,圣人的心学是不以为心即性,而以为性即道,从而以性学为宗的。如果以为心即性,则其心学反而堕于第二义而不能看到更深一层。而且,如果据此而任于一切心之妙道灵机,那就会离却性之大本(即人伦)而失是非之别,从而违背所谓大本达道而难以位育裁成,结果必然会与圣人的性学背道而驰(参见《吉斋漫录》上、下)。
根据上述立场,苏原认为,张子的“心统性情”说尚未能究心性之本源,并认为张子《西铭》中以天地为“心之帅”的说法,是以性为心之论。因此,张子是昧于心性之辨的(参见《吉斋漫录》上)。
姑且不论苏原以心为性中一物的说法,即使从他立心性之辨,以宗性为旨,严格辨析心的诸种矛盾和污邪这一点来看,也是与朱子学的精神相通的。所以我认为,苏原尖锐批判禅学和陆王派的心学,以为他们昧于心性之辨,是很自然的。例如,对于禅学,他说,其明心见性之论,是不区别心之纯驳真妄而专以灵活妙机为性,而且又不把性解释为道心、人心之纯全即“中”,而是认为心涉于形气(有),从而提倡无心,以一超径悟、静虚高明为事,以为其中存有灵机,终至于误将虚见作妙语,而陷于绝理恣肆、绝伦无用之弊。对于陆学,他认为,陆学不理解孟子心学其实是宗性之学,而以心为宗,欠缺性上的发明,所以“似禅”。即陆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虽是基于孟子所谓“求放心”之说而立心学,但那是过分任于心而欠缺性上工夫的。孟子所谓的“立”、“求”,并不是主张以心求心,而是认为工夫自性上来。孟子所说的“存心”、“尽心”,全是根据知性、养性即性上的工夫。然而,陆子欠缺性上发明而专任本心,这是其被认为“似禅”的原因之一。
本来,孟子所谓“大者”,即是性(仁义礼智)之工夫;所谓“立”,即是“思”的工夫。然而,陆子把这解作“据思而立本心”,苏原认为这并非孟子的本旨(参见《吉斋漫录》下)。苏原非难陆学,不说“为禅”,而说“似禅”,这是为什么呢?据他所说,非难陆学“为禅”,这是漫说,而朱子的“似禅”之评,才是至当之论。这是因为,陆子未尝离却人伦,而且也不废弃读书穷理,所以其学与面壁枯坐的禅是不同的。朱子评陆学而说“似禅”,是因为知道那不是真的禅,但亦不无离却人伦之倾向。朱子为了防止其流弊,所以才推其至微,而作了上述评论(同上)。
如上所述,苏原对于陆学,并非毫无同情之处,但对于杨慈湖和陈白沙之学,则严厉批判其“陷禅”,或者认为是禅的改头换面。他认为,慈湖以“心之精神谓之圣”的《孔丛子》之说为本,以心下之省悟为道的观点,无非是心即性之论,亦即释氏的明心说。他还认为,白沙易简的宗本说,并未体得陆子之心,而只是窃其近似,以博取虚名而已。因此,他抨击白沙之学,不过是其所遵从的大慧宗杲、张子韶一派的改头换面(同上)。
对于阳明的“致良知”说,他认为是依傍于陆子而稍异其旨,其说来源于禅的明心见性、本来无一物及一超直入说,所以无非是禅的改头换面(参见《吉斋漫录》上、下)。他所做的批判,可概括为如下五个方面:
1.“致良知”说以德性之知为先天真知。但若说德性是已知,便属于已发。因此,如果从性之所发的认识出发,致力于真妄的察识、是非的明辨、污邪的洗除等工夫,以求性之纯全,那就不但难期知之纯然,即良知之“良”,而且还会产生颠倒真与伪、善与不善之弊。
2.“致良知”说以良知为自知,于是产生了以“良知”知“良知”的矛盾,这正如佛氏所谓的“光烁烁”之“观心”,而使“心”陷于不三不四。所以,以“良知”知“良知”是不可能的,“致良知”当然也是不可能的。况且根据本体不明之心,很难检验良知之真。朱子著《观心说》,对佛氏的“观心”说进行了批判。朱子之批判,足以深破良知之惑。
3.“致良知”说以良知为天理,所以认为“致良知”有用而与绝对无用的禅不同。但作为德性之知的良知,因为是因性之所发而偏全相杂之存在,所以以此为天理,并以其扩充发现为“致良知”,以证明其有用,其实是“近理乱真”之见。
4.“致良知”说因为以德性之知为宗而以闻见为小,所以类似于枯坐之僧、幽闭之婴孩。
5.以“致良知”说为宗者,独守自心而抱空妄之想,认昏昧为虚灵,呼情欲作至理,乃至猖狂自恣、肆无忌惮,故而几乎都成为佛老之妇、小人之觉(以上参见《吉斋漫录》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