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在理与心、天理与神识上探求儒家与异端之别的清澜,把仅仅在公私、义利上求区别的陆、王之论看作是未尽之说(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上》)。他认为,佛氏之所以以公理为空——把公理作为心之累即理障,从而陷于自私自利,是因为专任于神识而旨在养神(同上)。他把异端全都归于“养神一路”,但并非不承认其作用有所区别。所以他说,老庄重长生、佛重出世、陆子重经世,三者本同末异,但归根到底都是“养神一路”,而非基于天理之自然,于是陷入了私智安排(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下》)。
清澜之所以对只从自私自利方面排斥异端的陆、王之说不满意,是认为他们尚未论及作为源头的佛氏的“养神一路”。所以,虽然陆子认为佛氏是“了此一身,皆无余事”,而坚持儒家的赅备万物,清澜却认为陆子此论并不足以使佛氏屈服(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并且指责陆子自身也已误入养神一路,陷于自私自利之弊。清澜还认为,陆子所谓“自家主宰常精健,逐外工夫徒损伤”,无非是佛氏的自私自利之教(同上),并举朱子致程正思书函中“持私意人欲而辨异端”一语,认为它是切中陆学一派之要害的(同上)。
那么,他对王阳明怎样看呢?
清澜认为,阳明的“格致”之说大致与佛氏的“常惺惺”相似,只是佛氏的心是自私自利之心,这与阳明所说的心有所不同,但又因阳明自认为得佛氏本来面目,所以其心学又同样属于自私自利的“养神一路”(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下》)。
遵守朱子学的清澜认为,掌握了朱子学,方能免于走上异端的“养神一路”(9)。
清澜认为,朱子的立论在于主敬涵养的立本、读书穷理的致知、身体力行的实践,三者是齐头并进的关系,若只提倡其一,则无非是“因病施药”。所以,如同朱陆同异论者那样,清澜把涵养之说看作朱子定论,并认为将主敬涵养附合涵养本意的陆学观点,是厚诬朱子之论(《学蔀通辨提纲》)。所以,他强调了涵养与思索、居敬与穷理的并用,存心与致知的互发,知与行的相须,博与约的不偏不倚的重要性;认为据此才能免踏异学之辙。
清澜特别反对涵养与致知的偏用,而强调其并用的重要性,认为涵养必须主敬,致知必须穷理,而如果偏于存心而欠缺致知,偏于致知而欠缺主敬,不致力于穷理而致力于识心,不依靠主敬而致力存心,那就会流于禅(《学蔀通辨·终编中》)。正如清澜所说,涵养与穷理并进是朱子学的特色之一。尽管如此,清澜的侧重点还是在穷理这一边,认为如果不重视穷理而重视涵养的话,就会陷于异学。
若把朱子学与陆学作比较,可以说朱子学在以穷理即问学为主方面有其特点。然而,元朝以后的朱子学者已出现了倾心于朱子学之居敬涵养的趋势,结果遂导致了朱、陆两学的相互走近,这点即使从朱陆同异论者那里也能找到证据。
本来朱子所说的主敬,一般来说是与问学相连,并与此浑然一体而发挥价值的,但若把主敬作为包括问学的浑然之体而加以重视的话,那么不但会淡化朱子学的特色,甚至或许会产生接近异学的危险。
钱穆曾指出:庄子的“精”,是使心知凝聚的工夫,即专一于心的工夫;而庄子的“养神”,就是养心知之明白纯粹之体(参见《释道家精神义》,载于《新亚学报》第2卷第1期)。我们据此也可以看出庄子的工夫中存在与宋儒的“敬”相通之处吧!例如,若除去伦理性的问题,那么庄子在《养生主》篇中说的“养神”,就与程、朱所谓“主一无适”的“居敬”一脉相通了。朱子在提倡“敬”时,有来自尹和靖“心中不容有一事”之说的倾向,但这也是与《庄子·人间世》中所谓“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的思想相通的吧!
所以,即使在朱子学中,如果重视居敬涵养的一面,则其趋向也许有接近老庄和禅佛的忧虑吧!清澜是善于洞察这些问题的,这是他强调以问学为存心之工夫的原因。所以,清澜认为,朱子在《孟子集注》中所持之立场——把问学当作求孟子之“放心”的缘由,主张先立主敬、后求问学——是置问学于存心之后,并把朱子之说与反对朱子并坚持收拾精神一路以求孟子之“放心”的陆子之学,都断定为“一乘法”、“文殊的不二法门”(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
清澜认为,儒家担心由于义理不明而使之不能成为精神知觉之主,所以强调学问思辨、格物致知的重要性;佛氏则惧怕纷扰事理而生精神知觉之累,使心不欲泊一事、思一理,所以提倡事障理障之说。因此,儒家的存心自然成为主敬,而佛氏的存心则自然成为主静。主敬而穷理,主静而养神,儒、佛之别就正好表现在这里(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上》)。(10)清澜在这里较为准确地阐明了儒、佛在“存心”上的区别。
清澜说,朱子提出学之顺序,主张“格致而后诚意”,认为如果论理而不论事,说心而不说身,就会陷于异端。因此,如果制外而不养内,偏于存中的工夫,即专一于存心,那么工夫就没有下手处,这反而会使心不实。因此,即使说“诚意”、说“正心”,那也应该从属于穷事物之理的格致工夫。朱子在提倡“敬”时又提倡“礼”,就是基于这一主旨的。
清澜之所以以制外养内的朱子“格物致知”为要,无非是因为忧虑提倡以内、心为主的格物致知,有陷于禅的危险。他非难王阳明和陆子等的格致论的理由正在这里。他指责阳明的唯心格物论混淆并窒碍了《大学》的正心诚意说。因为阳明之论以“致知”为先,以“格物”为后,是颠倒《大学》“格致”次序的乖戾之论,归根到底是与吕居仁、陆象山的“格物”论相同的,求佛氏之“常惺惺”、“本来面目”的学说(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中》)。(11)
清澜认为,这正是朱子所批评的“释氏之说为主于中,而外欲强为儒者之论”,也是类似于罗整庵所批评的“世有学禅而未至者,略见些光彩,便要将两家(儒佛)之说和合为一,弥缝虽巧,败阙处不可胜言,弄得来儒不儒、佛不佛”的异端之弊(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下》)。
如上所述,清澜重视读书穷理,并以此为儒家本领,而批判轻视读书穷理的陆王派,他认为,禅家之弊端在于遗弃事物、脱略章句(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中》),这是因为禅家立足于“养神一路”。清澜说,陆子虽也主张读书,但因为不以穷理为目的,而以理解血脉骨髓为目的,所以仍未脱却“养神一路”(同上)。而且,陆子以“六经”为吾心之注脚,这就如同陈白沙说的“六经尽在虚无里,万理都归感寂中”和“千古遗编都剩语”那样,以“六经”为糟粕而以顿悟为话头,但这正是禅家不立文字、识心见性之说,也是来自王弼和庄子等以“六经”为圣人之糟粕的论调。因为阳明在其所著的《稽山书院尊经阁记》中,把“六经”视为虚器而专说悟,所以即使在阳明那里,也是把“六经”看作糟粕影响、故纸陈编的。
基于此,清澜批判说:“阳明一生,尊信达摩、慧能,虽孔、曾、思、孟犹不免于疑,而尚何有于朱子?盖儒释之不相能,犹冰炭之不相入。朱子一生辟佛,而阳明以为至道,欲率天下而趋之,无惑乎抵牾朱子而亟加诋訾矣。”(《学蔀通辨·续编下》)
清澜对轻视读书穷理的弊害,做了如下总结:如果只是过分用心而不读书,那么即使察知气禀的偏杂也不能分辨善恶,从而导致率意妄行、颠倒错乱,以至于陷于朱子所说的“癫狂失心”(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下》;同书,《续编中》)。禅之所见,无论其原本多么高明洒脱,但其用处却是七颠八倒的,这是因为没有在读书穷理上用工夫。禅一面提倡一截,一面又陷于两截的原因就在这里,而陆学之误也在这里。总之,对于圣贤之言,如果不是读书穷理以分辨善恶,致天理而使之成为人心的主宰,而是专任心源、决是非之分于自心,那么就会师心自用,成为所谓“无所住以生其心”的《金刚经》之论,而陷于猖狂自恣。清澜认为,阳明之学就是因为堕于此弊后,才成为异端之学的(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