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清澜所说,把佛、老之说归于养神也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12)然而,在把养神视为佛、老特别是禅、陆之精髓方面,却显示了清澜的批判论的特色。所以清澜说:“养神一路,象山、禅学之实也,异于圣贤、异于朱子之实也。”(《学蔀通辨·后编序》)他对程、朱特别是朱子的释经明道、辟异息邪之论,作了高度评价,认为这是“得近世之儒者尚未得”。
在清澜看来,近世之辟佛,傅太史的《武德疏》得其皮,韩文公的《原道》篇得其肉,而二程子所论则尽之也。他又认为,朱子以前的王安石、张子韶以佛旨解儒经,程门诸子以佛旨解《中庸》,吕居仁以佛旨解《大学》,这些人的书都在朱子辟佛的打击下,而遭到废除,不再流行,就连永嘉、永康、苏(轼)和黄(庭坚)之学,也在朱子辟佛之后而不再流行了。
总而言之,朱子出而佛学衰,儒佛同异之论自此止息,士大夫自此无复问于佛氏之门,基于佛旨的解经之书也从此不再流行(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下》)。然而,由于朱子的异端辨析论,在辨析陆学方面尚未深入骨髓命脉,遂使吴草庐、赵东山、程篁墩等的朱陆同异论得以复兴,或者使冤陆之疑有了发展的空间。所以在清澜看来,若不能辨明陆学的“养神一路”,那就不能揭露其禅学的实质,也就不能止息冤陆之疑,更难以揭示其阳儒阴佛、以假乱真之实。而朱子的辨陆之论之所以未能深入其骨髓命脉,则是因为朱子批评陆学是阴佛、改换、遮掩,但这只不过揭示了陆学的表面问题,而尚未深入其骨髓。总之,陆学之骨髓在于“养神一路”。在评论人物时必须得其骨髓,才不至于遗亡缺失。清澜认为,朱子的陆学辨之所以只停留于表层,乃是因为他没有把记录“养神一路”之深切处的《象山语录》作为辨析之对象,而只以其书信、奏疏等文字为对象(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中》;同书,《终编下》)。
明代朱子学者胡敬斋、罗整庵也致力于辨析异端,但据清澜所说,他们的论辩虽比宋儒精切,但也不足以屏息陆学,而这是导致王学勃兴的重要原因。换言之,后来的许多纷争,都是因为不能剔抉作为陆学底蕴的“养神一路”所导致的。所以他认为,辨陆之要在于“养神一路”。而对于“养神一路”,他又将其分为体段、下手工夫及患害三条,并分别作了详细论辩。“养神一路”这四字是清澜的辟异秘诀,也是其扑灭异学的利器。他大概是想以此武器,而一举击溃并扫除陆王心学、程篁墩之流的朱陆同异论吧(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后编中》,《后编下》)!
清澜认为,佛学流传到中国以后有三变,即从祸福轮回之障,经过识心见性之障,而成为改头换面之障。在他看来,由于佛学传入中国后经过这三个阶段适应过程,而使之术愈精、说愈巧,故而使辩难佛学的任务变得更加艰巨,以至于使近世诸儒也视佛学为高妙简捷,视儒学为粗浅迂远;进而导致儒佛同归、儒佛本同末异之说相继出现,而近似于大慧宗杲的,改头换面、阳儒阴佛的陆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上》)。(13)
那么,清澜痛斥阳儒阴佛之说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据清澜说,“唐以前,中华文士攘窃庄、列以文其说,佐其高;至宋,则攘窃孔、孟而文其说、佐其高矣。呜呼!窃庄、列以文佛释,以异端而佐异端,犹可言也;窃孔、孟以文佛释,遂以夷狄之教而乱吾中华圣贤之学,不可言也。”(《学蔀通辨·续编中》)清澜还列举了汉以来浸**于佛、老的诸学者之说,而揭示了其陷溺推援之原委,(14)并认为,孔、孟殁后,汉、唐学者都以老、庄为宗,唐、宋学者则以禅、佛为宗,而其实质都在于“养神一路”(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上》)。
清澜在叙述佛、老等异端污染儒学之经过的同时,还叙述了作为异端的陆学对朱子学污染的经过,认为陆学的诈术要比其之前的异端之学更加巧妙。在他看来,“阳朱阴陆”说是经过了起初的“尊陆贬朱”说,其后的“朱陆同归”说,再其后的“朱陆早异晚同”说三个阶段,才最后形成的,而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就属于“阳朱阴陆”说(参见《学蔀通辨·前编下》)。
清澜认为,陆学的诈术,是以欲诱人,然后使人习于佛智而落入佛氏之手的伎俩。陆子假借孔、孟之言行,从而牵引儒学入于佛智之术;阳明看到世人信奉朱子,便作《朱子晚年定论》,虽未言及陆子,但却使人在不知不识中入于陆学(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上》)。
此外,清澜还叙述了产生“朱陆同异”论的原因,认为此论归根到底是以陆学为宗的,尽管这种倾向是隐藏着的。
原来,“朱陆同异”论始发于元代的吴草庐,经过虞道园、郑师山、赵东山,而至明初的程篁墩,则成了“朱陆早异晚同”论。篁墩在《道一编》中指出,“朱陆早异晚同”论是集吴草庐以下之大成的。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鉴于《道一编》受到来自朱子学者的强烈攻击,所以巧妙地避其锋锐,而力图证明自己的学说与朱子晚年悔悟之说相同(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4,《与安之》)。当然,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也是把尊陆论作为潜流的,这只要看看当时阳明为陆学辩护的相关言论就可以明白了(参见同上书卷7,《象山文集序》;卷21,《答徐成之》一、《答徐成之》二;卷5,《与席元山》;卷3,《传习录》下)。所以清澜把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称为“《道一编》辅车之卷”,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下》)。他认为,归根到底,阳明高举的是“朱陆同异”论之尊陆的赤帜,所以应属于阳儒阴佛论者。而且,阳明还颠倒了朱子的早晚期分割,为弥缝陆学而矫诬朱学,从而给后世学者以严重误导(参见《学蔀通辨提纲》)。
为证明自己的论断,清澜引用了朱、陆的年谱、行状、语类、文集等语,来加以论证。而且,他对《道一编》与《朱子晚年定论》,还一一指出了资料的不备及对朱陆两学解释上的谬误,并做了批判(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后编中》《后编下》)。尤其对于《定论》,他指出,与《道一编》把朱陆之语并列而显示两者同旨的做法不同,《定论》一言未及陆子之语,只是引朱子之语而示尊陆之意并攻击朱子。清澜认为,这是用“阳朱阴陆”说偷换“朱陆同归”说,可谓“部变至此,益深益妙矣”(参见《学蔀通辨·前编下》)。(15)
关于著《学蔀通辨》的动机,清澜曾经说过:“此辨真是与象山、篁墩、阳明诸人鏖战一阵,直是推勘到底。”(《学蔀通辨·终编下》)如前所述,他是以“养神一路”为骨髓,而辨析异端之学的。在他看来,据此辨析异端,始能至于彻底。而清澜对陆学的辨析可谓不遗余力。据他所说,胡敬斋详于辨禅而略于辨陆,所以陆学的是非得失之论尚未进行彻底清理;罗整庵、霍渭厓虽排陆胜于排王,其论述亦适切而详细,但在辨析陆子的养神底蕴与朱、陆早晚之弊方面却是不彻底的,所以仍不免有为陆子鸣冤之嫌疑(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下》)。那么,清澜辨析陆学为什么要比辨析王学更用力呢?
那是因为,在他看来,阳明不仅漏泄了禅机,而且明确肯定禅学,而陆子的禅机则潜藏得很深,可以说是被其巧妙遮掩着的(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下》)。
如前文所述,清澜的异端之辨是基于夷夏之辨和民族主义立场的。他把佛作为异族阴邪之道,而把儒作为中华正阳之道,并列举史实以证明佛法“猾夏乱华”的祸患性。他在称赞程明道的释氏弊害论时曾指出:
按此言,则知异端之害,不独系圣道之明晦,尤关系世道之盛衰。呜呼!清谈盛而晋室衰,五胡乱华矣;禅谈盛而宋室不竞,女真入据中国矣。二代之祸,如出一辙,然后知程子之忧深而虑切矣,岂非后学之永鉴乎!(《学蔀通辨·续编中》)
那么,清澜的异端之辨又是怎样以其忧国之情为基础的呢?以下揭示的《学蔀通辨》的结束语就颇能说明这个问题。他说:
今日士大夫,奈何犹尚禅尚陆、使禅佛之魂骎骎又返耶?区区《通辨》,盖亦杞忧殷鉴,抱此耿耿云。(《学蔀通辨·终编下》)
很显然,清澜的朱陆之辨是清晰明确的。然而另一方面,又有如前所述,他的朱陆之辨亦有重新转化为朱子学的滋味贫乏之嫌。
(1) 所以,清澜讲到“心”时,遵从张横渠、朱晦庵、陈北溪,而将“心”置于形而上的“理(性)”与形而下的“气”之间,并作为理气的结合点,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吧(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上》)!
(2) 孟子重视“心”,也许在儒教发展史上是必然的,但这也是因为与道家有所接触的缘故吧!所谓孟子与道家有接触这件事,从孟子游于齐国的稷下之事中也可窥见一斑。正如郭沫若《十批判书·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所说,在当时齐国都城的稷门,流行着道家思想,而孟子提倡夜气、寡欲、浩然之气等,也许就是与道家接触的结果。
(3) 清澜认为,《论语》所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就是论此主旨的(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上》)。
(4) 据朱子《孟子集注》所说,关于孟子的“求放心”说,程子认为是“先立其本(主敬),要也有本而后学文,然有本则文自至矣”,但清澜遵奉朱子《四书集注》而把学问看作是“求放心”的工夫,而反对把学问看作“放心”之后工夫的说法。这是因为,若遵从后者,那么便要以主敬存养为主、学问为辅,以至成为以心之存养为主的禅学或陆学。但即使这样,清澜在另一方面依然把程朱的主敬与穷理视为一体相即之关系,而没有违背以道心为主的儒教之本旨,所以他也专一于把“求放心”工夫作为“养神一路”工夫,而认为程子之说不同于排斥学问的陆子之说(同上)。即使对于孟子的“良心”说,清澜认为,那也像胡敬斋所说的,是惧怕利欲之害、重视寡欲存心,而并不像陆子所说,是主张弃事澄心的(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中》)。
(5) 根据清澜所说,在当时阳明门人中,有人著《图书质疑附录》,以孟子提倡“神”为证据而揭“精神”之说,从而诋毁朱子。对此,清澜认为,圣贤所说的“神”并非人心之精神,而是指《易》所谓的鬼神、造化之神、神妙之神等,与《庄子》所谓的“全神者,圣人之道”、《孔丛子》所谓的“心之精神谓之圣”完全不同。后者关注的是作为人心知觉作用之主体的神。所以清澜反对以“神”或“精神”为圣学之本,认为这些观点都是在混淆推援、借儒以饰佛(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下》)。
(6) 虽然《孔丛子》此语意味着审于原物之形类,而依据事物之真伪立心(参见楠本正继博士著《宋明时代儒学思想研究》第374页),但清澜却以此为“养神一路”。杨慈湖根据《孔丛子》此语提倡心体,而揭示了人伦生活方面的主体之判断(参见《慈湖遗书》卷2,《中义堂记》),但清澜却将其视为佛、老养神之说,并把其他说法,如陆子的“收拾精神则万物皆备”、慈湖的“镜中万象”、张子韶的“觉之一言,众妙之门”、陈白沙的“一片虚灵存万象”、王阳明的“心之良知谓之圣”,都看作是基于精神知觉的心学,而并未超出“养神”说的范围(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上》)。
(7) 在《庄子·刻意篇》中有“养神”、“精神”之语,在《列子·天瑞篇》中有“精神”之语,在《鬼谷子》本经《阴符》七篇中有“盛神”、“精神”之语,在《荀子》的赋中也有“精神”之语;就连司马迁也认为,道家求的是“精神专一”(参见《史记·自序》)。
(8) 清澜认为,孟子所谓“万物皆备于我”的“万物”,是指万物之理,而陆子则称之为万物的影像(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抑或陆子以“见道”为“知仁”,并称之为“镜像之见”。清澜在前引陆学派之语以外,又引陆子“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徐仲诚“镜中观花”、杨慈湖“镜中影像”和“一夜之悟”、阳明“良知之体皓如明镜”诸语,以论证陆学派之说是“逐影像”(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同书,《后编中》)。
(9) 清澜以朱子的辟邪反正之功为大,而反驳了暗地里诋毁訾议朱子的卢正夫(《荷亭辨论》)等人的观点,同时阐明了自己的通辨之意(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下》)。
(10) 所以清澜说:“圣贤之学,心学也。禅学、陆学亦皆自谓心学也,殊不知心之名同,而所以言心则异也。”(《学蔀通辨·终编上》)
(11) 例如,居仁去文字而重体究,陆子以格物为“格此者”,而所谓“此者”,即“常惺惺”;阳明说:“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并且只强调孟子所谓的“有事”工夫而不论“勿忘助”等,这些都是在提倡佛氏所主张的“常惺惺”、“本来面目”。在清澜看来,这些都是佛氏之论(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中》)。
(12) 清澜引证说,朱子和胡敬斋已经指出了古代《汉书》早就把佛、老之学当作“养神”说了(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
(13) 这样一来,把阳儒阴佛之罪归于大慧宗杲的清澜,便以其阴谋诡计比之吕不韦,并痛骂二人是“古今之大盗”。他还引大慧《与张子韶》“既得此把柄入手,则予开导,于是改头换面,随宜说法,而殊途同归。故虽入世、出世间,亦无可遗恨耳”(《大慧书》)之语,认为大慧是“阴以其学变通儒学”。所以他认为,继承其说的张子韶、陆象山虽以儒名,然其血脉骨髓则是禅。又认为,宗杲其实不信看经念佛,而只是无事省缘,急于静坐体究,以便用儒家语言取悦士大夫,以至于呵佛骂祖,而终成改头换面之教(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中》)。
(14) 清澜列举陆子以前浸**于异端的学者是:汉杨子云,晋陶渊明,唐韩退之、柳宗元、李习之,宋杨龟山、游定夫、吕与叔、谢上蔡、吕正献、吕希哲、吕大防、陈了翁、苏子由、张子韶、吕居仁、汪圣锡、刘屏山、胡籍溪等。清澜还一一列举出这些人的观点,以便分析其浸**于异端的理由(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中》)。
(15) 清澜举出程篁墩《对佛门》(《程篁墩文集》卷59)一篇,认为它是引用儒者的忠孝以掩饰无父无君之说,故而是诐**邪遁之教;并且指责篁墩是“护法善神”、阳明是“传法沙门”(参见《学蔀通辨·续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