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相随”论(1 / 1)

清澜尊奉的是程朱的二元论,并对心性之间的离合异同关系进行了论述。他认为,天地间都是一元之气,《易》所谓“元、亨、利、贞”也不是气外之物。天地本无心,所以在天地间,理与气相即不离为。若就人而言,那么其精神作用也都是气,主宰气而无差错的则是理。因为人心中有欲,所以理气不得不分为二。天地之生化,气是主;但对圣贤之学而言,则理是主,气听命于理(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上》)。

人心尽管灵活,但仍不过是气之妙用;而具有趋利避害的敏锐的知觉,则善于权谋术数、机械变诈。所以说知觉是“无拣择之心”。正因为如此,如果由于理或者作为理之精微的仁义礼智的德性被心所主宰,那就难以判断是善还是恶。但因为心与理、心与德性并非截然分离,而是理为心之德,虚灵知觉为心之才,才为德之资,德为才之师,它们之间关系是互相作用的(1)。

根据这一立场,清澜提出了“心性相随”论,认为两者是相即不离的关系。当然,虽说相即不离,那也是主宰之性与运用之心的相即不离,这一观点对清澜来说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清澜与朱子一样,把性与心譬喻为柁与舟、将帅与兵卒的关系(同上)。如果“心性相随”的话,那么可以说性就是心。然而,这里的心不仅仅是虚灵知觉,而是由性(理)主宰的心,即德性之心,即所谓“道心”。而作为虚灵知觉的心,才是所谓的“人心”。而且,在清澜看来,以道心为人心之主宰,是古圣贤之垂训。所以,他对于被阳明视为“二心”而加以批判的朱子的“道心为主,而人心每听命焉”一语,是持肯定态度的(同上)。而且,如果说“心性相随”,那么可以说心就是性。但在清澜看来,这里所谓的“性”,并非“气质之性”,而是仁义礼智之性(即“义理之性”)或德性。根据这一立场,他同朱子一样,明确区分了“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并把前者作为“本然之性”(同上)。

这样一来,清澜遂认为,若统而言之,便都是心、都是性;若分而言之,则心有道心、人心之别,性有义理、气质之别;若概而言之,则心性一而二、二而一。最后他强调:“虽皆为心,而有道心、人心之别,虽皆为性,而有义理之性、气质之性之殊。君子以统同辨异,须析之极精而不乱。”对此,他还作如下“心图”以明人心、道心之辨:

清澜认为,圣贤之学是道心之学,所以求仁义礼智、德性、义理。与此相反,异端之学是人心之学,所以求虚灵知觉、精神、气禀,并要求把人心等同于道心,强调心即道。然而,值得重视的并非心的虚灵妙用和精神知觉,而是主宰知觉、正心去欲的理,即德性、仁义礼智和义理。所以,圣贤以此德性、仁义礼智和义理为主。这是《论语》强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缘由(同上)。

总之,孔门很少说“心”,而专说“实事”。而到了孟子时,则突出了“心”(同上)。(2)但孟子的心学,并非立足于人心,主张心即道;而是基于道心,以德性仁义为要。例如,孟子的“仁,人心也”,是言仁者人之所以为心也,而不可谓仁即心、心即仁;“义,人格也”,是言义者人之所当由行也,不可谓义即格、格即义。若谓仁即是心,心即是仁,则其他“以仁存心”、“其心三月不违仁”等语,皆窒碍而不通矣。若谓仁即是心,心即是仁,学者能存此心便了,则即与释氏“即心是佛”、陆学“即心是道”同辄。盖差之毫厘之间,而儒释千里之判。

在清澜看来,陆学皆谓“即心是道”,杨慈湖诗云“此道元来即是心”,其实由“心三月不违仁”及孟子“理义之悦我心”等语观之,则心与道有辨,明矣。由“以礼制心”及孟子“物皆然心为甚”之训观之,则心不可谓即道,明矣。(3)而所谓“学问求放心”之说,《四书大全》注中有一说,谓“仁,人心也”,是指义理之心而言。若将求放心做收摄精神,不令皆放,则只说从知觉上去,与“仁,人心也”不相接了。盖求放心即是求仁,学问即所以求放心。因此,尽管佛氏“收摄精神”之说,与孟子“求放心”之说甚为相似,“真所谓弥近理、大乱真,所以至今人看陆子静(象山)不破”。(4)

对于孟子所说的“先立其大者”,清澜也视之为以道心德性为主的工夫,认为孟子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唯恐人陷溺于利欲之害,而无以存其仁义之心;陆子则唯恐人陷于文义知见,而无以存其精神之心。比较而言,孟子专言利欲害心,陆子则言“善亦能害心”,言“心不可泊一事”,言“逐外伤精神”,其视孟子何啻燕越?在清澜看来,这是因为“孟子、陆子言心不同之故”,也是“儒释分别路头处,此名同实异、毫厘千里处,此看破陆氏紧要处”(同上)。清澜认为,如果按照陆子所谓“善亦能害心”的观点,岂非将善字“都要除掉了”耶?陆子甚至把心涉于善者也视为“逐外伤精神”,认为意见之害比利欲之害更难对付,故而主张摒弃孟子之“思”,而提倡“不可思”工夫。然而在清澜看来,这种以意见为害而不以利欲为害的看法,其害处要更甚于轻视读书之害(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中》)。

在清澜眼里,陆子所提倡的心不可泊一事、不可涉一善,而一味静坐收拾精神的观点,无非是胡敬斋所谓的“以虚无为一”的佛、老之学(参见同上书,《后编中》)。于是,他又引《草木子》所言:“金溪(陆子)之学谓:‘收敛精神,自作主宰,何有欠缺?至于利欲未为病,才涉于思,即是害事。’全似告子。”认为“据此语,亦看破象山(陆子)矣”。总之,清澜是把收拾精神即养神看作陆学的骨髓,并作为攻击陆学的靶子(同上书,《终编上》)。

要而言之,清澜的主张是:《孟子》一书虽言“心”,但以义理之心为主,这种以义理言心的思想才是圣贤的心学(参见《学蔀通辨·终编上》)。(5)他认为,若以心体为灵活的本源,而在心上求性,结果就会以知觉运用为本然之体,而变为佛氏的“识心见性”、“作用即性”说,而不能不陷于猖狂。所以,他引胡敬斋“儒者养得一个道理,释、老只养得一个精神”之语,甚至把“养神一路”断作佛、老异端之道。他认为,心是精神之舍,其虚灵知觉、作用运动全发自此精神。所以精神无非是心的原动力,能把心引向正确方向,所以心不能不受其主宰。这可以说是德性之动。所以,以精神为性者,是不知真正的心为何物,佛、老就是那样。佛氏只是讲人心的体用有无,舍用之有而只求体之无,而认为有即无、作用即性。以此为禅,则遗物屏虑,以虚静为事而专修精神;倘若凝聚澄莹,豁然顿悟,则以为是明心见性,于是把光明寂照、净智妙圆、神通妙用、广大无边之境完全看作是精神的作用。这就是“养神一路”,是佛氏的本领,也是异端的宗旨。

本来,以神为要的是道家,所以庄子说:“全神者,圣人之道。”又说:“圣人之心静乎。”这是佛氏养神说的由来。庄、列之末流还把《孔丛子》所谓“心之精神是谓圣”(6)之说看作是“养神一路”(参见《学蔀通辨·后编上》)。(7)

据此,清澜把养神之说视为假物,从而称赞胡敬斋所谓禅家以影像为性,所见者是假非真的说法,认为这是朱子以后人所未见者,这也许是顺理成章的吧!把陆子及其学派的心学看作养神说的清澜认为,以影像为性,即以精神知觉为性,是不求实理而逐笼统恍惚之影像,以恍惚之影像为悟,结果必然主张镜象的顿悟之妙。他列举了证据加以驳难(8),并称之为“陷禅”。清澜对陆子和杨慈湖的批评不无差异。他称赞慈湖提倡“镜象反观”是“明白达磨”,而称陆子是遮掩灵明之空见。因此他认为,慈湖之禅“直”而陆子之禅“漫”,两者学术虽同,而心术却异。进而基于“阳儒阴佛”的判断,而对陆子做了比对慈湖更激烈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