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王门现成派(1 / 1)

朱子在《大学章句》中虽说过: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其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就与陆王学相对的朱子学的特色来说,这段话后半部分更重要。它很好地表达了以高远的理想正视现实,排除其中的不纯,而求复归于本体的朱子学精神。朱子一如既往地不忘性与心、道心与人心、天理与人欲的联系,而强调区别两者的二元论的缘由也正在这里。

敬庵的立场虽是一元论的,但我感到他的“克己”说与上述《大学章句》的朱子学精神,有相通之处。然而如前所述,敬庵在另一方面因为又有容忍王学的地方,所以他的朱子学也有着复杂的特征。

如果强调上述《大学章句》前半部分的明德论,那么朱子学就与王学接近了。反之,在王学那里,如果强调良知即天理,那么也是接近朱子学的。在明末的朱、王两派中,虽出现了从这种立场出发,谋求朱子学的穷理说与王学的良知说折中调和的儒者,但在那时,往往举出上引朱子《大学章句》之说作为论据。(3)敬庵对王学的解释及宽容的态度,可以说也是与此合拍的吧!

敬庵对“致良知”的解释,在不少方面与王门正统派的诸儒之说有一致性。他也严厉指责良知现成派亚流之说,但他只批评其恣肆不检,而对于忌讳阳明“致良知”说的学者,则批评其无异于“因噎废食”(参见《敬和堂集》卷10,《答耿楚侗先生》)。他与王门正统派诸儒一样,也把阳明的“致良知”说当作以性善为宗的学说,并用“四句教”的理论对其作了论证,与此同时,展开了对当时流行的现成派亚流的“无善无恶”说的驳难。

对于“四句教”,他以第二句以下的工夫为切实,并指出基于这一立场的阳明“致良知”说是以性善为宗的。同时指出,第一句的“无善无恶”之论只不过是说明性体未发、寂然不动而已,所以虽说它与《大学》所谓“止至善”的语境有矛盾,但却认为其中包含着深刻之含义。他由此认为,把“无善无恶”延伸到工夫,而把心、意、知都视为“无善无恶”的王龙溪的“四无说”,是失却阳明正传的。他与薛中离、方学渐、顾泾阳、钱启新、刘蕺山等一样,对龙溪的《天泉桥会语》 [17]持有异议。他批评说:“窃恐《天泉会语》,画蛇添足,非以尊文成(阳明),反以病文成。吾侪未可以是为极则也。”(《九谛》)他还针对当时遵奉龙溪之说、坚持“无善无恶”的现成派亚流而著《九谛》,逐条陈述其说的谬误与弊害,并与该派的周海门就“四无说”展开论争。读一下《九谛》就可看到,其中有追思朱子基于严格的纯粹性立场、提倡性善说而驳难《胡氏知言》的“性无善无恶”论的含糊立场的思考方法(参见《朱子文集》卷73,《胡子知言疑义》;《朱子语类》卷101)的内容。

敬庵认为,因为性之本体是善的,是先天的、自然的、绝对的存在,并具有主体性,所以能成为道德经纶之大本。因此,求善的工夫,就是复归于性的本体工夫,是人为而又超越人为的自然,是有而又超越有的无。而以“无善无恶”为宗者,因为以善为相对的存在,容易使失去性之主动性的人迷于趋舍。而且,因为以求善的工夫为人为、安排、着有,或者只不过是方便,而一味提倡无,以自然为宗,主张超越人事,所以或者陷于佛老的寂灭,或者陷于世俗的放肆,以至分人我、内外为二,而失却性命、道德、经纶浑然一体之大道(参见《九谛》;《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门司封谛解》)。

如前所述,龙溪的“四无说”采取的是肯定本来是无的一切有的立场,即当下现成的立场。但因为龙溪有赤手搏龙之力,所以尽管同样都说当下现成,但不能讲他与仅从见解上提倡当下现成的其亚流同日而语。而且,龙溪自己业已惧怕会产生落于见解上的流弊,所以有超越工夫的工夫,即基于本体而切实用心的工夫(参见《王龙溪全集》卷1,《冲元会纪》;卷2,《松原晤语》卷2,《水西精舍会语》)。

而一到了龙溪亚流,就如同邹东廓所说的那样,失去理应是“工夫缜密,本体精粹”的道,而“愈测度而愈远,愈勤瘁而愈悖,愈担当而愈猖狂”(《东廓邹先生文集》卷2,《青原赠处》),并如同私淑于龙溪的李卓吾之流那样,无视人伦规矩而肯定庸人的自然生活,终至于产生了败坏世之名教的弊病。(4)

痛感现成派亚流之弊的敬庵,认为其弊来自于龙溪一派的“无善无恶”论,因而对此痛加辩难。他写信给以“无善无恶”为宗的周海门说:

窃以为,今日此风使先辈见之,必将忧惧无措;虽良知话头,且钳口结舌而不敢道,而况于无善无恶空旷不情之谈乎?(《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门司封谛解》)

敬庵认为,“无善无恶”说的流弊,最根本处就在于不努力克治气质的偏杂,而专以心之灵明为现成而任之,并以按照知见高论玄虚者为透性悟性。为了救正此流弊,学者们或者论心性之隐微,或者论其一二,或者立宗旨而以讲说为精,或者揭学术之异同,或者竭力辩难异端。但比较而言,在敬庵看来还不如首先从事于屏除气质知解之障蔽的实修躬行,而以成就真正的人品的“明学”为正道(参见同上书卷4,《与朱偕之水部》;卷5,《答陈弘宇郡公》,《答络缵宁丈》)。(5)这与朱子以议论为格物穷理一途,以及与后书冯少墟在异端辩难和论学讲习中承认“明学”的意义,其意趣是稍有不同的。

在敬庵的讲友中,原属于王学派的学者颇多。然根据上述立场,敬庵却对王门中被视为以知解为宗的一派进行了严正批判,而对被视为以实修为宗的一派则大加称赞。(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