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调实修之切要而又容忍王学的敬庵,在使工夫复归本体时,认为本体与工夫的合一是当然的。王学的本体工夫合一论,以工夫为本体之发用,而有强调先本体、后工夫的倾向。敬庵则认为,要说孰先孰后的话,应是先工夫、后本体。
这一倾向,在调停王、湛二家的敬庵的老师唐一庵的“讨真心”之论中也能见到(参见《明儒学案》卷40,《甘泉学案四·唐一庵传》),只是到了敬庵,这种倾向更加鲜明罢了。
工夫中有本体,由工夫复归本体,同时又使工夫超越自身的立场,即本体与工夫合一的立场。基于这个立场,如果能在下手处真切地用工夫,那么本体之力就更能得到充分发挥了。这就是敬庵本体工夫合一论的主旨。(7)因此,他反对周海门以“精诚”为现成的说法,而认为在扩充积累上有工夫本体的合一(参见《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门司封来书二条》)。他还批评罗近溪所说的“透性”说是只任知解而谈高玄。他在答近溪的书函中说:“文行忠信,下学上达,而不离日用,此即孔门之透性矣。”(同上书卷5,《答罗近溪先生》)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倡导上述主旨。
如前所述,敬庵反对现成派的本体论和顿悟论,却谅解阳明和白沙所提倡的以本体为宗的“悟”的主旨。他说:
江门(白沙)以静养为务,姚江(阳明)以致良知为宗。其要使人反求而得诸本心,而后达于人伦事物之际,补偏救弊。其指归与宋儒未远也。(同上书卷5,《答周海门司封谛解》)
面对当时把阳明的“致良知”当作顿悟而加以非难的人,他辩解说:这种专把“致良知”视为顿悟的观点,乃学者的因袭之见。又说:
良知即是明德,致良知即是明明德;知之体即仁之体,致知之事即求仁之事。立言不同而无顿渐之别耳。(同上书卷5,《答沈实卿》)
敬庵的这一主张,是有功于王门的。敬庵虽也理解本体与工夫的相即妙结,即两者相即相资而自然趋于真切的观点(参见同上书卷5,《答钱吉甫》,《答陆以建》,《简李同野丈》),但他最终还是坚信本体与工夫合一于工夫的观点,故而认为不存在无工夫的本体。根据这一立场,他不同意把本体作为终始的龙溪之论。而张阳和认为,如果以工夫的专一为要,那就会陷于有意之累,故他提倡“毋意”。与此相反,敬庵则认为,正心、诚意不妨有意,所谓心意之累,只是就一念真实处不下手用功,并想象测度,使心往来不定而言的,从而对阳和的观点进行了批驳(参见同上书卷5,《简张阳和》)。(8)因此,敬庵把“克己”看作彻上彻下,是本体与工夫的合一,认为不克己就不能复礼。所以,他从《论语》的“克己复礼”一语中,取出“克己”而大加发挥,其理由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当时,现成派亚流从本来“无”的立场出发,肯定积极性的“有”,并摄“无”于“有”,以强调当下现成,甚至把庸俗的自我直接当作“现成”,认为没有己私可克,因而不必讲“克己”,而只引《论语》“一日复礼”、“朝闻夕死”之语,称为“当下妙说”,其结果便陷入了见解情识,上失深造自得之本旨,下以践履为疏阔。如果了解了现成派亚流的这些弊病,那就能更清楚地理解敬庵切论“克己”的理由了(参见同上书卷5,《答周海门司封来书二条》)。(9)
敬庵所说的“克己”,即本来的气质消融之工夫。而作为其工夫,他举出了精诚、戒惧、收敛,并特别重视“收敛”。正如他所说的“大凡诸火不静,其病害必多。调治之要诀,只是静”(同上书卷5,《答郭在玄》)那样,痛感心之扰动汗漫之弊,而再三提倡静养的重要性(参见同上书卷4,《寄弟仲毅》;卷5,《与冯仲好第二书》,《答陆以建》)。
在他答周海门的书函中,可以看到“云开而见天,波静而水明”的语句(同上书卷5,《答周海门司封来书二条》),前半句是讲气质消融的重要性,后半句是讲收敛静养的重要性。但敬庵的静养工夫,其实是及于动、静两个方面的,而并非执于一边的工夫,更非赶时髦(参见同上书卷5,《答郭在玄》;卷1,《胡子衡齐序》;卷5,《答陈弘宇郡公》)。(10)然而,从他引用周濂溪的“主静立极”和陈白沙的“静中养出端倪”之说这一点来看,敬庵的工夫可以说是倾向于静的,只不过根据《明儒学案·师说》的记载,还能够举出他基于静坐而痛加省察克治的事实。由此可知,他的静养工夫,其实是贯穿于动静的严苦工夫。
总而言之,敬庵的“克己”,是贯穿了朱子学的严肃居敬之精神的,并且是以端本澄静为要领的。我认为,敬庵的工夫尽管带有静的倾向,但如果了解了当时现成派亚流有流于动而产生显著弊害的情况,那么,这大概是很自然的了。
关于敬庵之学,还要附带说明一点,他虽以作为心性工夫之要领的“克己”说为学之宗,然而又说“性无内外,心无内外”,而不求确立内与外、体与用、本与末或者立本与经纶之别(参见同上书卷5,《与胡庐山先生论心性书》,《答李见罗年兄》,《答周海门司封书二条》),却专主以严正与笃实、理解与行实作为浑然真切的体认。对于朱、王两派或其他诸儒之学,他也明确反对立门户,而持取长舍短的态度。例如,他在叙述薛文清、王阳明、陈白沙、胡敬斋四子之学时,列举了他们各自的特色,并在末尾评论说:“余于四先生,只是各师其长。其未善处则全之,而不以之为极善也。”(同上书卷5,《答陈完卿》)只不过这种倾向,在他的老师唐一庵那里就已有了(参见《广理学备考》之《一庵集》)。
(1) 二曲诗曰:“不是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四书反身录》)
(2) 敬庵的门人冯少墟认为,宋儒提倡气质之性是发明孟子性善之旨(参见《冯恭定全书》卷9,《太华书院会语》)。因此,由于敬庵反对气质之性也被认为是发明孟子性善之旨,则敬庵此论很难说是与宋儒讲性时提倡义理与气质之别的主旨(参见朱熹注《论语·阳货篇》)相异的。
(3) 王门正统派的欧阳南野、邹东廓、陈明水、魏水洲等的“致良知”说,有接近于朱子学的倾向,这在前面已说过了。泰州的方学渐,也是具有同样倾向的儒者。他认为,《大学章句》的明德论强调的是理在虚灵中而成为事之本根。并认为,良知现成派的末流之所以混淆无体无用说与释氏的灵明说,是因为只引“虚灵不昧”一语讲“明德”,而删去了理与事的缘故(参见《明儒学案》卷35,《泰州学案四·心学宗》)。东林的顾泾阳也引《大学章句》之语,而认为“一部《传习录》,如此之妙矣”。(《顾端文公遗书·小心斋札记一》)
(4) 据敬庵所说,在王学派中有吉州、淮南、山阴三派,因为山阴“圆”、淮南“肆”,所以得阳明正传的是吉州,而合山阴之“圆”与淮南之“肆”的则是姚安派(参见《敬和堂集》卷5,《答周海门司封谛解》)。姚安派虽是李卓吾一派的别称,但据敬庵说,只有吉州派是阳明正统,其他各派都应该称之为现成派。总而言之,敬庵认为,现成派的弊害是“始于怪僻而终于悖乱”(同上)的。
(5) 敬庵当时曾评论说:今日虽云佛、老之徒,但以玄修禅行为实者却少(参见同上书卷4,《与朱偕之水部》),认为只有借助孟子和朱子之力,才有可能辨明异端(参见同上书卷5,《答络缵宁丈》)。
(6) 例如,他驳斥了王龙溪、王东崖、罗近溪、焦漪园、周海门等以顿悟为旨的现成派之学,而称赞万思默、徐鲁源、耿天台、张阳和、邓潜谷、钱淡庵等,以及被当作归寂派、修证派和其他学派之儒者的实修之学。即使对于李见罗的止修说,他也只责备其过于粗略,而称赞其以实修为旨,并认为其学有功于救正朱子学亚流之支离和王学亚流之陷空的弊病(参见同上书卷1,《观我堂摘稿序》;卷5,《答万思默年兄》)。
(7) 敬庵在《易》方面,说明了复卦在恒卦之前的意义(参见同上书卷5,《答陈弘宇郡公》),认为孟子说的“反身而诚”与《中庸》所谓“鸢飞鱼跃”意义相同(参见同上书卷5,《简李同野丈》)。而这点正好是显示此主旨的。
(8) 敬庵曾告诫把“惺然常明”直接作为道心的高景逸说:“僮仆之服役‘中节’者,皆道心也。”而强调躬行的重要性。这可以说也是基于其同样主旨的(引自《高子遗书》卷8上,《与许敬庵先生》)。
(9) 所以敬庵与孟我疆所谓“颜子工夫在复礼,决非不在克去己私……克去己私,即宋儒亦未得其门也”相反,认为“不克则不能知复也”(《敬和堂集》卷5,《答孟我疆符卿》)。
(10) 这从敬庵把《易》之艮、恒二卦解释为可通于动静、感寂、烦简的静定之意这件事中也可知晓(参见同上书卷5,《答陈弘宇郡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