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门“贵自得”。“自得”虽由孟子首创,但海门解释“自得”说:“不待人者是自,不失本者即是得。”因为若不待人,也就不碍于物;若不失本,也就无自欠;进而才能达到优游舒泰、至之无碍的境界。否则,欲摈去物累而妄作分别,便会陷于困苦;欲帮补欠缺,便反而会驰求劳扰;其结果,或者成为“戚”,或者成为“茫”。所以他强调“余以自得尽学”,即以“自得”为学之入门究竟(参见《东越证学录》卷6,《刘子卷跋》)。
海门认为,因为孔门的仁知也都根据的是这个“自得”,所以“自得”是孔门秘旨(参见《二程微旨》)。他认为“学即觉”,并把《论语》之“好古敏求”和《大学》之“格物”一概作为提倡“不迷”(即“觉”)的主张(同上)。但他所说的“觉”,是不能言说的话题,是排除了躯壳之承当、情识之拟议等一切知解想见和较量的东西,甚至是在真体之间也不承认“发”,进而达到当下自身受用、直承悟入的境界。这对于反复论证现成论的海门来说,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吧!他说,如果达到这样的真知,那么工夫就会基于本体之自然,其随时随处接触都会得方便之宜,并能合于本体。所以他所言的“觉”,实质上又无非是“默识自得”。
所谓“知止明善”也就是求此“默识自得”,若弃此而言“修”言“诚”,则会失孔门之真传。因此,如果只视工夫为典要规格,而提揭涵养、躬行、考察、辨学等工夫而诉诸专修的话,那就会导致泥于言诠、陷于拘滞、反失真体之自然的结果。程子所谓的心性工夫,一方面提倡“敬”,另一方面又主张不要工夫,就是为了说明这一微旨。所以海门认为,如果不以本体的“默识自得”为宗,而专一于工夫,则其害就犹如不知分别谷种,却终年辛勤耕耘,结果培植了荑稗荆棘一样(同上)。
虽说是提倡“自得”,但海门并不废弃读书穷理。他把这譬喻为依靠饮食而养生,认为读书穷理是日用间不可欠缺、不能废弃的工夫。然而,他又以读书通微为根本,并像程明道那样,力戒“玩物丧志”(参见同上书卷9,《题谈生堂藏书》)。所谓“微”,无非是超越言诠的真体之微旨。他认为这是唇舌不能宣、方册不能载、慈父不能传于子的东西,所以只有默契于此微旨,才叫真读书(同上)。
然而,清代的朱子学者刁蒙吉在原引海门所言的“突然言说,然旨玄机峻则待人领略”之语后,却批评了其读书法,认为这不是切近之法,而是强要穿凿求深远的读书法;如果那样读书的话,则孔孟之言便皆成悬幻;后学若遵从之,则会茫然无着眼处。所以他认为,海门的读书法是道之蠹贼,而决非浅显(参见《潜室劄记》上)。蒙吉之论也许并不恰当,但据此却能大致推测到海门读书穷理说的特色。因此,海门也可以说是富有泰州宗风的儒者。
以浑沦自得为圣学宗旨的海门,视程明道为善于体悟此宗旨的儒者而私淑之。他的《二程微旨》,就是为了阐明程学之微旨,而抄录其语录,并加入简单附注而成的。附注中虽有不少是出自海门的主观臆测,但据此也能观察他的学风。
海门还特别重视程明道的《识仁篇》,认为该篇简切明示了当下的默识自得之要。但是,朱子曾评价明道之学为“超迈”,称其“说话浑沦、煞高”(《朱子语类》卷93)。至于《识仁篇》,朱子则认为应从本体上看到工夫的作用,并要求学者做克己复礼之下学的工夫(同上)。
对此,海门曾慨叹说,朱子之言是湮灭明道宗旨,绝弃圣学之论(参见《二程微旨》)。他认为,所谓“识仁”,即不睹不闻上用功,亦即默识自得之要,若于此识得仁,则工夫自然不差,故明道只主张“识仁而诚敬存矣”,而不是在识仁外又有一个诚敬的工夫。不言而喻,海门是以防检穷索为谬误的,这也是他以识仁为学问之根本的缘由(参见《东越证学录》卷19,《与全达之》)。总而言之,在海门看来,如果默识自得仁之真体,那就会使本体工夫一起透悟,这便是《识仁篇》的微旨。
不难看出,这种手法其实就是现成派的手法。所以海门又说:“天下无己外之物,亦无物外之己。识得一,万事毕。当下即了,不用推寻。一了百当,绝无等待。此非敢作禅语也。”(同上书卷6,《养中字说序》)他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因为在他看来,若不知本体浑一处,就会或谈幻渺而忽行持,或执涂辙而昧著察。而他则视此为天下二病,并深表忧虑(参见同上书卷7,《祁生壁语序》)。
然而,如果把海门的本体之工夫与龙溪、近溪加以比较的话,则可知其更加简易直截,但在精微透彻方面不无欠缺之嫌。他虽认为:“人到诸事沉溺时,能回光一照,此一照,是起死回生灵丹。”(《明儒学案》卷36,《泰州学案五·证学录》)但如果把这样的返照,与像高景逸的回光一照论那样的善于判明真妄之别,并在主观中洋溢客观之光的思想(参见《高子遗书》卷12,《关僧净六》)做一比较的话,便能感觉到有堕于情识之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