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近溪对于主张本体即工夫、工夫即本体,而倡言本体工夫浑然为一的王学精神,也是大致理解的(参见《近溪子集·庭训纪上》)。所以他认为,虽说是当下即是,但若无先觉指点,就难入浑沦之境。否则,才高者就会**无忌(参见《近溪子集·御》)。在他看来,虽然讲“悟”,但若不把听明闻见、知解识想等一切剥落干净,一丝不挂,那就难以“透悟”(参见同上书,《庭训纪上》)。因此,他尽管提倡良知现成、当下具足,但其中也有其良苦用心。他指出了悟后不易守成这一问题,认为“知体者难,知而去行者更难”(《明道录》卷5)。
据《庭训纪上》记载,近溪是经过千辛万苦地遍游天下、参求师友才获得这个具足现成、生生不息之心体的。所以他在《庭训纪》中说:“创业固难,守成亦不易。若非兢兢业业、物我共成,则得而必失矣。”(上卷)因此,他反对把当下承当当作一了百当,而只认为任当下顺适畅快是无工夫的工夫。针对恣私意而不用工夫的做法,他指出由于良知之灵明彻于天命,故知随时随处存天命之鉴临昭察。他主张常常畏惧警醒,兢兢业业,收敛凝结,顷刻也不放逸,否则就会不知不觉地陷于猖狂无忌惮(同上)。所以他说:“君子畏天命之严,小人任天命之便。”(《明道录》卷5)
据周海门《圣学宗传》(卷18)说,近溪自朝至暮敬畏天命,“如执玉,如捧盆”,工夫日趋紧密。但海门在叙述近溪敬畏天命、戒慎恐惧的同时,还指出了他与世儒把捉修饰的不同点。这似乎可以说明,近溪所说的工夫不仅仅在用上,还是以本体为头脑的工夫。换言之,就是本体上的工夫。他认为,本体是以自己的工夫为要而向上发展,而工夫则无非是求浑沦本体的自我展开。具体来说,就是问学只不过是在德性中致具足之广大、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手段(参见同上书卷1),格物致知只不过是不学不虑上的工夫,慎独只不过是独知上的工夫,所谓克己复礼亦非克去己私而复归本体之礼的工夫,而是独知之体自己除去昏恶而复归自身的工夫。
近溪把《论语》中“克己”的“克”解作与《大学》中“克明德”的“克”、《书经》中“克明峻德”的“克”一样的“能”、“胜”之义,即“克己”为“能己”,(2)而不赞成把“克”解释为去己私之义的汉儒之说。对于“复礼”,他也像《论语》所说的“为仁由己不由人”那样,而知“复必由己而健行”,即把“复礼”当作自我的作用。所以他认为:“为己,则何事无成?”并把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的程明道之说和“以身复礼”的陆象山之说,作为善于体认孔子“克己复礼”精神的学说(参见《一贯编·论语》;《近溪子集·礼》)。
这种自我现成的思想,到了其门人海门那里,又被进一步强调了。总之,以工夫为本体之工夫的近溪,认为畏命戒惧实质上并非出于人为,而是基于本体之自然、发于不已之情的工夫。所以,对于《中庸》的“恐惧”,他强调应“重之以恐惧”(《近溪子集·礼》;《一贯编·中庸一》)。对于“慎独”,他也主张“独者,慎之头脑也;慎者,因独而动也”(《明道录》卷4)。
根据这一立场,近溪批判了宋儒的“主敬”说,认为先儒的“主敬”因为严密,故而会拘迫性体。只要畏天命,便自然成敬,而不必特说个“主”(参见《近溪子集·明德夫子言行遗录》)。
上述近溪的工夫,的确是“任天机之自然而充养之”的东西(参见《近溪子集·御》)。近溪以阳明的“致良知”之“致”为“直养推开”之意,也是基于同样主旨(参见《一贯编·孟子》;《近溪子集·乐》)。而且,他之所以把孟子的“勿忘勿助”当作与《中庸》“鸢飞鱼跃”同样活泼泼的东西(参见《明道录》卷6),也是因为把孟子这一工夫看作是天机的充养。
于是,近溪认为:“君子之学,原自有个头脑,若头脑一差,无怪学问之难成矣。”(同上书卷3)他还主张“浑沦到底”(同上书卷6)。所谓“浑沦到底”,就是始终浑沦之意。这就非常简要地说明了近溪以本体为主而求本体工夫之浑一的立场。工夫据此而生机畅达,因而能免于“间断昏散”、“支离拘迫”、“体用分合”之弊,这就是近溪的主张。因此,在他看来,如果将“扫尽浮云,以见青天白日”一语视作工夫,那么本体与工夫、体与用就会分而为二,以至于丧失浑沦之体(参见《近溪子集·御》),这大概也是正确的吧!
然而,如果从体用分言上说明近溪“浑沦到底”的立场,那就会认为:
而工夫不识性体,性体若昧,自然总是无头学问。细细推来,则自然却是工夫最先处,而工夫却是自然之以后处,次第既已颠倒,道蕴何能完全?(《一贯编·易经》;《近溪子集·乐》)这样,就会以自然为先,工夫为后。所以一般来说,对于信与工夫、德性与问学、知性与尽性、知止与定静,等等关系,近溪认为都必须以前者为先,后者为后。
当然,如前所述,近溪是现成论者,所以他并不仅仅把本体上的工夫当作入门处,而是将其视作贯穿始终的过程。他认为,由于本体是当下现成,因而必须直下承当。他反复阐述“默识”(或称作“悟”)和“信”的原因就在于此。就是说,若以本体为默识,则求工夫便自然能得工夫。反之,若特意玩弄求心的静定、不动、主意之工夫,则本体之生机就会受阻,从而反陷于禅家的二乘之见(参见《明道录》卷7、6)。
近溪说过:“悟则疑消,消则信透,透则心神定而光明显。即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其于过也,信哉红炉之点雪矣!而又何贰之有也哉?”(同上书卷3)据此可以知道,他为何确信在“悟”即“默识”中有使本体之生机充实发光的力量。所以,他把“悟”当作划分圣愚的标准(参见《近溪子集·会语续录》),即使对于明道的《识仁篇》,他也更强调“识仁”即本体的“默识”说(参见《庭训纪上》)。
在近溪看来,“悟”与“信”是表里一体的关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一般认为,“悟”由“信”而得力,“信”由“悟”而得透。所以似乎可以说,在真悟中有“信”,在真信中有“悟”。因此,在真悟中,理所当然应重视现成本体的“信”。这就是近溪强调“信”之重要性的缘由。
龙溪也提倡“信”,但到了近溪那里就更加强调了。近溪的现成论比龙溪更加平易直截的理由之一,可以说就在于以“信”为本体上的工夫并强调其重要性这点。总之,当下是德性的当下,是天命不息处。所以在近溪看来,如果不信当下即是,那么工夫就会失去下手处。尽管做到“信”是困难的,但也必须努力去做。这是为什么呢?近溪认为,因为若以“信”而著察本体,畏敬戒惧之工夫便会自然产生(参见《一贯编·易经》)。所以,他常引用阳明“个个人心有仲尼”的诗句,以当下之“信”来告诫其门人(参见《明道录》卷4)。
于是,强调“信”之重要性的近溪,甚至认为《中庸》所说的“尊德性”的“尊”,也是因为“信”才成为可能的。他说:
所谓尊者,尊也,信也。故不尊德性,则学为徒学矣。然尊而不信,则尊焉能成实尊耶?(《近溪子集·庭训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