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忧“致良知”流于肆情、堕于空虚的修证派,力倡“慎独”和“戒惧”的重要性,乃是理所当然的。良知之本体虽不睹不闻,但若一念萌动,就会直接产生明觉,而且这只有自己才能独知到。邹东廓认为,“致良知”工夫就是在独知处加自省之功,而并非使之更切近于纯粹无杂之状态,唯有如此,才能使精微至于广大,礼仪成为仁,位育应天而常寂常灵,诚立神通而得全生全归之大道,从而避免绳趋矩步、真纯未融的支离之弊和独抱玄机、游于造化而脱略人伦庶物的虚寂之弊。所以他说:“自省之功莫切于独。独者,人之所不见也。省于人之所见者易,省于人之所不见者难。”(《东廓邹先生文集》卷3下,《省斋说赠陈君彦明北行》)这是他把“慎独”作为圣学真脉的缘由。
南野也主张以“独知”为本体,以“慎独”为工夫(参见《欧阳南野文集》卷5,《答聂双江》)。钱绪山、季彭山则以“慎独”为致良知之旨,并以此为学之指归。修证派提倡“慎独”,主要是因为看到了提倡良知现成的人,多轻视伦理而沉浮于庸俗的自然流入,从而陷于流**恣意之弊,因而主张反观内省,并强调自省自肃工夫的重要性(参见同上书卷4,《答王新甫督学》;《明儒学案》卷15,《浙中王门学案五·不二斋论学书》)。基于这一立场,修证派还指出了《中庸》中“戒惧”和“敬”之工夫的重要性。
力主“戒惧”工夫,并以此为“致良知”宗旨的是东廓。他最初只是把它用于“事为”上,不久则用到了“念虑”上,最后才用于“不睹不闻”的本体上,而把念虑、事为当作能一以贯之的东西(参见《东廓邹先生文集》卷7,《录诸友聚讲语两城郡公问学》)。一般地说,即使视“戒惧”为本体上的工夫,那也是为了不问时境而反躬自省、庄敬持守,以保持良知之精明,并在其流行中保持本体工夫的纯洁。正因此,东廓认为,只有“戒惧”工夫才能达到阳明所谓的“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之境界(参见同上书卷2,《寿莲坪甘郡侯先生七十序》)。
修证派所说的“戒惧”,虽是反省的工夫,但因为是本体上的工夫,所以在东廓看来,“戒惧”一方面是工夫,另一方面又只有超越工夫才能得其真。故按照阳明本体工夫一体的主旨,他把“良知”视为本来就是“戒惧”的本体之存在,因而“戒惧”不是在本体上增加一物,而是作为复归于本体的手段(参见同上书卷4,《答曾弘之》;同书卷6,《复高仰十诸友》;同书卷7,《冲玄录》)。南野则认为,真正的“戒惧”,一方面是“戒惧”工夫,另一方面又必须是“虚明平妥”(《欧阳南野文集》卷5,《答沈思畏侍御》二)。又认为,如果“戒惧”后仍有忧惧,那就未免会“涉于自私用智之弊”(同上书卷5,《答葛子才》)。其中所谓的“临深履薄”、“鉴空衡平”(同上),也都是基于同样主旨而提出的。而修证派所说的“敬”,一般来说也是与“戒惧”一样的本体工夫。
季彭山虽也强调“戒惧”的重要性,但因他过分忧虑现成说之弊,所以与其说他是把“戒惧”作为本体的工夫,不如说他更具有反对本体工夫的倾向,其结果便是导致了他更接近于宋儒之说。所以,较之本体,季彭山更重工夫;较之“自然”,他更重“主宰”。这从他的“龙惕”说、“警惕”说中便可以看出来(参见《明儒学案》卷13,《浙中王门学案三·说理会编》)。然而东廓和龙溪都认为,“警惕”是自然的“警惕”,也就是“警惕即自然”,从而批评了季彭山之说(参见《东廓邹先生文集》卷4,《再简季彭山》)。
原来,所谓“慎独”、“戒惧”,就是为了保持天理和良知的精明纯真,而无一丝尘欲和杂糅,这也可以说是端本澄源的工夫。因此,主张“慎独”和“戒惧”的修证派,提倡无欲和寡欲或者主静和克己等一系列的去欲工夫,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唐荆川说:“欲根销尽,便是戒慎恐惧。”(《明儒学案》卷26,《南中王门学案二·荆川论学书》)钱绪山则提倡“洗心惩忿”,并指责杨慈湖的“不起意”说是“虚见”(参见同上书卷11,《浙中王门学案一·钱绪山会语》)。南野也提出“洗骨涤髓”(《欧阳南野文集》卷2,《寄刘晴川》)、“磨镜炼金”(同上,《答王士官》)的观点。而东廓则以“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功为“致良知”的条目,并反对把这些条目视作第二义(参见《东廓邹先生文集》卷4,《复聂双江文蔚》)。东廓还把周子的“无欲”与“致良知”做了比较(参见同上书卷2,《赠董谋之》),而以“无欲”为圣学的本体工夫(参见同上书卷6,《答马世陆世瞻》);并且与“戒慎恐惧”一样,把“主静寡欲”也作为“致良知”的别名,认为两者是血脉相通的(参见同上书卷4,《复黄致斋使君》)。特别是因为东廓以“良知”为清明严肃的本体之存在(参见同上书卷1,《叙秋江别意》;同书卷5,《复石廉伯郡守》),因而尤其重视基于“戒惧无欲”的清源之功。所以他认为,在“江汉以濯”、“秋阳以暴”、“肫肫皓皓”的本体洁净处,有深造之学,而由先师阳明所传授的“致良知”宗旨,也能从这里真正地“入得精一之脉”(参见同上书卷2,《赠董谋之》;同书卷3下,《晴江说赠虔台中丞喻公》;同书卷7,《冲玄录》)。
上述东廓的立场,虽遵从了阳明的“致良知”说,而不拘执于归理于心,但存在着关注心之根源的性的倾向。所以他说:“德性是天命之性,性字从心从生。这心之生理,精明真纯,是发育万物,峻极于天的根本。戒慎恐惧,养此生理,从君臣父子交接处周贯充出,无须臾亏损,便是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东廓邹先生文集》卷7,《龙华会语》)东廓私淑周子和程明道,具有承认与阳明同一的宋儒立场和遵从宋学的明儒立场的倾向,其缘由也在于此。
但是,即便是“戒惧”、“去欲”,但如果都不是本体的工夫,那也就无所谓未经人为安排而使本体流行不息的存在状态了。所以,修证派认为,“去欲”必须基于“独知”的惺惺,“戒惧”必须基于“良知”的自慊。于是在“致良知”上,他们一方面借助于这些工夫,另一方面又想使人相信良知的精明而无自欺,并以得良知之自慊为主旨。由此也可以看出南野、东廓等修证说的特色。总之,他们是以《大学》所谓的“毋自欺而求自慊”为“戒惧”、“慎独”之要和“致良知”之本的。
南野认为,如果不自欺而得心之自慊(自我满足),那么独知之明就既无亏歉又无不诚意了,这就是所谓的“知至而意诚”(参见《欧阳南野文集》卷4,《答王堣斋》)。南野不以“慎独”之“独”为闲居独知之意,而是作为无拘于动静、不欺于知之是非的观点,即源自于此(参见同上书卷4,《答冯川守》;同书卷2,《寄何益之》)。他还释“慎”为“不欺其知,以致乎其至也”(同上书卷2,《答杨方州》《寄何益之》),强调“以自慊于其独知,方是格物致知,方是诚意”(同上书卷4,《答毛伯祥、沈推顺》《答王摄斋》二)。也就是说,诚意必求之于自慊不欺处。
南野根据“毋自欺”的工夫,不但使“意诚”,而且把《大学》所说的“修身”、“明明德”,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所说的“扩充”、“养气”,以及《周易》所说的“洗心”,也统统作为由此而得的工夫(参见同上书卷1,《答章介庵》;同书卷5,《与郑篁溪》二;同书卷1,《答徐少湖》;同书卷10,《洗心箴》)。而东廓也以“毋自欺”的工夫为《大学》诚、正、格、致的诀窍,认为“致良知”只是尽此“毋自欺”一语(参见《东廓邹先生文集》卷4,《答徐波石子直》)。
南野等人之所以把这个基于“毋自欺”的“自慊”作为“致良知”之要和学之本,是因为把良知的真诚看作是决定是非的本体之存在。所以南野认为,根据“毋自欺”,便能决千古之是非(参见《欧阳南野文集》卷3,《寄李汝贞》)。
毫无疑问,在修证派看来,“戒惧(敬)”实质上是反观内省的工夫,“去欲”实质上是澄莹融释的工夫,而不负于良知之信的“毋自欺”及自我满足的“自慊”,则被视作是浑然的、相依相缠相拥的、难以截然分开的东西。其中,东廓致力于反观内省的工夫,而南野则致力于“信良知”而“毋自欺”以求“自慊”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