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惧”与“恐惧”(1 / 1)

如果说修证派因为在本体上无直接用工夫的手段,所以认为工夫必在用上做;而现成派则因为工夫必任于本体的自然之用,故而反对工夫上的人为安排,那么可以说,归寂派在本体上加寂,犹如头上安头,反而会连累本体而使心枯槁(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7,《答黄洛村》;《罗念庵文集》卷5,《答王龙溪》;《明儒学案》卷25,《南中王门学案一·李毅斋集》)。

然而,若按照归寂说的精神,心(良知)乃存亡无常,亦未必能说是常寂,那么“收摄保聚”便是为了复归于心之本体,由此便能保持用的自然纯粹性,从而防止人为的矫枉。这种见解或许是与归寂派的基本主张相矛盾吧!

归寂派亦大致认为,本体与工夫乃是一体,并以此作为替其立场辩护的一个因素。只不过归寂派的本体工夫论本于工夫即本体,亦即本体由工夫支撑的立场。例如,他们即使说“悟”,也是提倡腐朽俱化的顿悟,而反对龙溪的悟后解缚之说,并把“悟”仅仅作为入头下手的手段,而强调“悟”后工夫的重要性。因此,即使说他们宗奉“默坐澄心”的渐悟说,也是可以的(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罗念庵文集》卷3,《答刘同川》)。

在归寂派那里,其实他们并不始终只言“归寂”,其间也提倡如同“戒惧”和“敬”那样的反省工夫。不消说,这也是出自对现成说流弊的担忧。双江虽以“立体”为宗,但他在“立体”中却时刻进行对心的反省,并以此为前提而强调“戒惧”的重要性。他认为,“未发之中”即所谓“不睹不闻”之独体,而“戒惧”则是其工夫。中节而生和,天地位而万物育,便是其效验(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7,《答欧阳南野》)三。

双江之所以把本体、工夫、效验作上述区别,是因为在他看来,据此才能获得真正的一体。念庵也说过“戒惧以入精微”(《罗念庵文集》卷11,《读困辨录抄序》),从而揭示了“戒惧”的重要性。这里应注意的是,归寂派虽提倡“戒惧”,但认为“戒惧”是“不睹不闻”之本体上的工夫,而不是发用上的工夫。否则,就不能超越有无之空相、摆脱内外之迷惑,而使本体工夫一以贯之、通于精微(参见《困辨录·辨中》)。同时,归寂派还把这一观念视为强调“戒惧”的《中庸》之本旨。所以,双江讲《中庸》不仅仅言“戒惧”,也不仅仅言“不睹不闻”,而是指出“戒惧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以“乎其所”三字为诀窍(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而念庵则反对把“戒惧”工夫用于睹闻上的陈明水之说(参见《罗念庵文集》卷3,《与陈明水》)。

归寂派提倡“戒惧”,是因为把“戒惧”当作“不睹不闻”的本体上的工夫,所以“戒惧”还是本来的静存工夫,否则,就不成其为本体之工夫了。在这里,似乎可以说存在着归寂派“戒惧”说的特色)。

所以双江认为,朱子所谓“由戒惧约之,以至静中”之说,未免是在屋上架屋(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戒惧”因为是被用于隐微之体中的工夫,所以可以说是“诚”中的“虚无之至”。而虚无者直,直者顺应大公,进而位育天地万物。戒惧被当作“生化相推”的理由也就在这里(参见同上书卷4,《送王樗庵献绩之京序》)。

实质上,在归寂派那里,“戒惧”就是立体的工夫。如果“戒惧”而善立体,那就能以情为性、以气为理了。所以双江认为,如果发而不发,动而不失静,约情而合于中,养气而配于道义,那么就能“戒惧而善立体”。这便是他声称“无戒惧之学,则不足以语本体”的缘由(参见同上书卷8,《答戴伯常》)。

因为归寂派以“戒惧”为本体上的工夫,所以双江告诫人们不要陷于勤苦拘迫而成本体之累(参见同上书卷13,《山中答问》;《困辨录·辨中》),并批评朱子所谓“既已敬戒,尤思加谨”,是过于精切而堕困苦(参见同上书卷8,《答戴伯常》)。归寂派所说的“戒惧”,当然不是消极的反省工夫,而是存养本体,是使本体变得明健的积极工夫。所以双江批评说:“世之学者,乐放肆而恶拘检,喜顿悟而废积渐,言戒惧而乱本体也。”(《困辨录·辨道》)[14]

在归寂派看来,因为“不睹不闻”之体是“未发之中”,是“独体”,所以“戒惧”就是“致中”,就是“慎独”(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11,《答陈明水》;同书卷6,《答欧阳南野书》三)。这里需要注意的是,“独”一般认为是“未发之中”,即寂体,而“慎独”则一般认为是“致中”,即主静之功。自朱子以来,“独”被看作为“独知”,即一念发动之际的知觉;所谓“慎独”则被看作是慎此知觉,而并不以“慎独”为主静工夫。但双江认为,以独为独知,是有背于《中庸》之旨的。他还非议了以“慎独”为发处工夫的观点。

至于归寂派在提倡主静归寂时强调“戒惧”之重要性的理由,除以上所述之外,尚可举出以下三点:

第一,因为主静归寂是本体上的工夫,所以若非天资聪睿的上根之人,是难以得其真的。因而一般来说,中根以下人用谨慎拘检,并持渐修而存养本体的方法,反而会更安全适切一些(参见《困辨录·辨中》)。第二,正如宋以来普遍认为的那样,在主静之学中,往往有厌弃事物而另辟蹊径(佛老之沉空)之忧,而在“戒惧”中则没有这种忧虑。第三,因为当时有人以为言“静”即为禅,言“敬”即为迂,从而走向任情肆意的猖狂道路(现成派亚流)。因此,像“戒惧”那样的反省工夫对救正其弊是必要的。

此外,归寂派特意强调被阳明称作“蛇足”的“敬”,不用说也是基于上述理由的。正如双江所说:“敬者,静之根也。”(同上)

工夫,只有常常合于本体、通于本体,才能做到工夫即本体。用功,既属于动,又得静根主脑,因而使动成为不动,而合于一源无间之旨。归寂派之所以提倡“不睹不闻”上的“戒惧”,并提倡“敬”,实质上就是因为考虑到它们是适合于这一主旨的。同样,“思”也根据这一主旨而被认为是必要的。因为一般来说,“思”在静时也不息动之机,在动时也不忘静之理,因而是“统动静”为一体的工夫(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

念庵把“未发之中”说作“思之位”(参见《罗念庵文集》卷5,《主静堂记》),那是由于“思”被看作是通于本体之微的缘故。但是,“思”也与“戒惧”一样。因为一般来说,必须是体上的工夫,才能使工夫合于本体。所以“思”就像是所谓“思诚”、“思敬”、“思无邪”那样的“思而无思”的工夫。就是说,“思”必须是本体工夫的“思”(参见同上书卷3,《答郭平川》;《困辨录·辨中》)。所以双江说:“要知思的、戒惧的是静根。”(《聂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他还批评了把“思”归于动,把“戒惧”归于念和感的说法。这都是建立在把“思”与“戒惧”视为体上之工夫的基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