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几”说(1 / 1)

主张“无中生有”的龙溪,自然排斥诚意后天之学而提倡先天正心之学。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前者是“与此相反”之道,即自有归无之道,而后者则是“以此为性”之道,即自无入有之道。龙溪曾述其理由说:“从先天立根,则动无不善,见解嗜欲自无所容,而致知之功易。从后天立根,则不免有世情之杂,生灭牵扰,未易消融,而致知之功难。势使然也。”(《王龙溪全集》卷16,《陆五台赠言》)“若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一切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工夫自然易简省力,所谓后天而奉天时也。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纔落牵缠,便费斩截,致知工夫转觉繁难,欲复先天心体,便有许多费力处。”(同上书卷1,《三山丽泽录》)

由上可知,在龙溪所说的心体之无中,藏有万物生化之“几”,即所谓“生几”。所谓“几”,是无和有、寂和感之间的存在方式,所以它是贯通、包含在有无、寂感范围内的。在龙溪那里,“生几”的确是使心体显现于有形之一刹那。特别是尊崇流动的、生命的、浑一的他,重视这样的“生几”是理所当然的。

现成派的学者虽善论此“生几”,但聂双江、王塘南等归寂派学者,甚至以主静为心学之宗的陈白沙,也都曾论及“生几”记。可见,重视“生几”是明代儒学的一大特色。然而,如果按照龙溪的观点,因为这些主静派学者是在“几”之前用工夫,所以并没有得到流动不息的真正的“生几”。因此,他反对其静坐说也是不无道理的(参见同上书卷4,《东游会纪》)。

龙溪强调说:“圣学只在几上用功。”(同上书卷6,《致知议解》)他认为,良知是超越思为的不学不虑,即自然之明觉;是即寂而感,即感而寂,动而不发,发而不动,微而显,隐而现的“有无之间”;“有无之间”“无非是几”。也就是说,“几”是没有前后内外、通体用而贯寂感的总体性存在。故而圣人知几,贤人庶几乎,学者审几(参见同上书卷6,《语录》《致知议辨》)。

因为龙溪本来就以良知为现成,所以以“几”为当下具足。而龙溪所说的“几”,就是陈白沙所说的“端倪”、“把柄”。只是白沙不得不依靠静养,而龙溪则以良知为现成。

龙溪是极力批判当时的归寂说和修证说特别是归寂说的。归寂派把良知分而为二,即分为体用、未发已发、先后、内外、寂感、静动,并专在体上用工夫,认为工夫只在体上而不在用上,用不过是体的效用而已,故而主张“立体而行用”。这是因为,在归寂派看来,良知不是明觉自照,它就像明镜照物,明体寂然,经妍媸方能明辨,由归寂始能得其本体(参见同上书卷1,《抚州拟岘台会语》)。所以,归寂说以心的收敛保聚为工夫,并且主张立未发之体的主静说。

龙溪认为,此说有助于救正终日在“应迹”上“执泥有象、安排凑泊”的弊病(同上),也有助于救正以任用为率性、以知识臆测为入微、以计度为经纶、以知解为觉悟的弊病。故而龙溪很愿意承认归寂说是针对虚见附和之病的对症之药(参见同上书卷9,《答聂双江》《与聂双江》;同书卷14,《松原晤语寿念庵罗丈》)。此外,龙溪还由于忧虑某些人假托现成良知,播扬无静无动之说,而让众人陷于放逸无忌惮之弊,故而龙溪肯定了归寂说的作用,而将其称为“吾辈所当时时服食者也”(参见同上书卷2,《松原晤语》)。

然而,龙溪又指责说,如果像归寂派那样以寂为心体,以照为用,那就会守空知,遗照而乖用(参见同上书卷1,《抚州拟岘台会语》),从而落入内外动静之见,从至陷入意见安排、认定执着之病,其结果,便会执于境而“逐光景”,以虚见为“直下承当”,乃至喜静厌动,不涉经世,而沉沦于佛老二氏(同上书卷10,《答罗念庵》)。这就是龙溪为什么说良知“本来完具,感触神应,不学而能也”(《王龙溪全集》卷1,《抚州拟岘台会语》)的缘由。

归寂派的聂双江也提倡与龙溪同样的虚无先天之学,然而,因为是以归寂主体为宗旨,所以他把龙溪的虚无先天之学称为“无头无尾”、反堕于人为后天的学问(参见《聂贞襄公文集》卷11,《答王龙溪》)。不过对龙溪来说,双江所谓的虚无先天之学,则是上述所谓“溺境”之学问。

当龙溪言“悟”时,理所当然地会排斥基于言诠的“解悟”和基于静坐的“证悟”,而主张基于“事上磨炼”的实地之“体悟”。用他的话说,这就叫“彻悟”。他认为,如果遵从“解悟”,就不能变成自有;遵从“证悟”,则仍会残存浊根;而依据“彻悟”,就会左右逢源、常感常寂,无论是澄还是淆,都能运用自如。但是,这里所说的“事上磨炼”,乃是本体上的工夫,否则在他看来,无论是欲念的扫除还是廓清之功,都难以奏效(参见《王龙溪全集》卷17,《悟说》;同书卷4,《留都会纪》;《龙溪王先生传》)。

而这种“彻悟”,正是上述所谓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是直接以有为无的工夫,也是无中生有的手段。因此,龙溪理所当然地会笃信所谓“静中养出端倪”和“把柄入手”的白沙之说,而批判提倡归寂立体的双江之说。但据龙溪说,所谓“端倪”、“把柄”,其实就是一点“良知”,而并不是舍“良知”而别有“端倪”、“把柄”可言。唯如此,才能放弃“循守”,养成“无动无静”之体,而避免认“光景意象”为“活计”的错误,不然的话,就会“未免茫**无归”矣(参见同上书卷7,《南游会纪》)。因而他认为,“以自然为宗”、“从静中养出端倪”的白沙之学,是邵康节之亚流,而与阳明的悟入有毫厘之差。所以说,此学当“以见性为宗”(同上书卷10,《复颜冲宇》)。因此,即便对于杨慈湖的“不起意”说,龙溪也理所当然地做了批判,认为慈湖虽没有脱却主脑而驰于奔**,但却丧失了经纶裁成之道(参见同上书卷9,《答季彭山龙镜书》)。

修证派认为,良知不是现成的,这就如同金矿经过炉火锻炼才能成为金一样,良知必须经过修证之工夫才能“做得十分完全”(参见同上书卷1,《抚州拟岘台会语》)。如上所述,龙溪所说的本体之无,因为是当下现成的,所以说有即无,工夫即本体,两者不容分隔。

龙溪认为,若离有而求本体,固然会沉于空;但若在有上修证,则会落于阶梯。“有无之间不可以致诘”,犹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那样,像无像有,似沉似浮,乖于拟议,背于趋向,神奇妙应,本体即空,所以既无阶梯可循,也无途辙可守。不然的话,就是循应于有之迹,而落于分别之见,进而意象纷纷。这样一来,不仅不能归一,而且不能达到超脱之境(参见同上书卷4,《留都会纪》)。龙溪特别反对意见情识并以此非难修证说的理由就在于此。

这就是其所谓的“万欲起于意,万缘生于识。意胜则心劣,识显则知隐”(同上书卷8,《意识解》)的意思。因此他坚信,若不信得良知现成,而必在事物发用上修证良知,就难免会使意见混合,而意见混合,又会使之与归寂说一样逐于光景,乃至用虚见歪曲本体(参见同上书卷14,《松原晤语寿念庵罗丈》;同书卷2,《松原晤语》)。

龙溪提倡良知之现成、当下一念之现成,使见在一念既不将迎,亦不停驻,从而使天机常活。他认为,如果一念了当,就能自然成就百年大业,即所谓“一念百年”(同上书卷16,《水西别言》)。但他并不一定否定工夫的重要性。他认为,良知本来无欲,故若直心而动,就必定是道。所以他不同意当时的现成论者不重视“销欲之功”的做法,而把“销欲”看作是复于无欲之体的工夫。因此,即使从其提倡“用功之要”这一点,也能看出他的现成论是有其自身特色的(参见同上书卷1,《抚州拟岘台会语》)。

龙溪所说的工夫,必须是本体的工夫。因此,他非常强调现成之“信”的重要性,认为这样才能使工夫得主脑而成本体之用。所以他说:“享用见在,固涉笼统,不信见在,又将何所用力耶?”(同上书卷10,《与罗念庵》)他提倡顿悟而使本体工夫一齐了当的意图也正在于此。下述言论最明显地说明了这一问题:

千古圣学只从一念灵明识取,只此便是入圣真脉路。当下保此一念灵明便是学,以此触发感通便是教。随事不昧此一念灵明,谓之格物;不欺此一念灵明,谓之诚意;一念廓然,无有一毫固必之私,谓之正心。直造先天羲皇,更无别路,此是易简直截根源,知此谓之知道,见此谓之见《易》。千圣之秘藏也。(同上书卷16,《水西别言》)

龙溪认为,他所讲的工夫和修证,是“无工夫中真工夫”(同上书卷7,《与存斋徐子问答》)、“无修证中真修证”(同上书卷10,《答吴悟斋》)。在他看来,不信现成良知而必待工夫修证的修证派,是犯了矫枉本体之过。即使对于主张警惕的季彭山,他也提醒道: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慎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便不得其正(参见同上书卷9,《答季彭山龙镜书》)。因此,龙溪会很自然地称赞晚年在性上强调“戒惧”的邹东廓之学(参见同上书卷14,《寿邹东廓公七十序》),并且认为“慈湖‘不起意’之说,善用之,未为不是”(同上书卷4,《云门问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