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子著作中,有所谓“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陆象山全集》卷25)的诗句,这是形容像儿童爱敬父母兄长那样的道德之心得到扩充后,“经世教化”之大道也就随之形成这样的一个事实。陆子把尖锐的批判锋芒指向了徒以博识为事而陷于支离的朱子的穷理之说。但据龙溪说,阳明将此视为象山自己见解的表露,并认为:“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所谓无翼而飞,无足而至,不由积累而成者也。”(《王龙溪全集》卷1,《抚州拟岘台会语》)
这就是所谓的当下即是、当下即现成,所以龙溪自然要强调学为顿悟而排除一切渐修。这或许正是阳明所要到达的终极追求。如前所述,在阳明那里并不以此为立言宗旨,而龙溪却以此为学之根本宗旨,并反复加以讨论。龙溪还以此为悬崖撒手、挐云掣电的不犯手之法,为直下自证自悟的感性之觉和无缘起之悟;并称之为“入圣之微机,无典要之大法”(同上书卷10,《答吴悟斋》);认为这才是从混沌中立根基(参见同上书卷4,《东游会纪》);甚至宣称这恰似无规矩而出天下之方圆,而相比之下,阳明之学却仍然是由规矩出方圆(参见同上书卷10,《答吴悟斋》)。这样一来,龙溪的立场便超越阳明了。
如上所述,龙溪的顿悟立场,亦即彻底即于本体之无而统合本体工夫的立场,与提倡无的老庄立场是一致的,而与陆门杨慈湖的立场似有差异。慈湖也说本来是无,并摄有于无,从而取消了一切有。但龙溪则认为,因为本来是无,所以有即无,从而肯定一切有并把有神化了。若就悟来说,正如罗近溪所说,前者是自有入于无而走向玄虚,后者则是自无入于有而达于浑融(参见《近溪子集》御,射)。所谓自有入无之悟,是以静澄为宗;而所谓自无入有之悟,则是以通融为宗。
那么,龙溪为什么不提倡自有入无而提倡自无入有之悟呢?那是因为,他考虑到心体之无是按照现成之有的原样而成为无的。换言之,他认为心体之无是现成的。
那么,为什么这个无是现成的呢?那是因为如果不根据自无入有之悟,就不可能到达心体。
龙溪所宗的悟,如上所述,因为是自无入有之悟,所以便不是沉于空寂的东西,而是生生化化、活活泼泼地在德业经世行为中显现自在的神机。据他所说,心体在虚无中具备万物,若能尽此心体,那就没有物欲之隔而流行于万物(参见《王龙溪全集》卷2,《宛陵会语》)。所以,他以阳明之“致良知”为致虚,而反对把“致良知”解释为根据固定法则以应万变的立场(同上)。总之,龙溪认为在此虚无中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同上书卷4,《留都会纪》)。因此,他断言说:“无中生有,一言尽之。”(参见《龙溪会语》卷6,《天山答问》)
龙溪所说的虚无,犹如烈日当空、拍摄美景那样,使“有”能发挥自己的本色,而成为真正的“有”(参见《王龙溪全集》卷10,《答吴悟斋》)。龙溪认为,致虚无,则有不滞于有,无不落于空,有无相即而应无穷。这样,方能使经世德业超越客观限制和主观安排而自然成就。所以,在龙溪看来,世人所谓“若说虚无便是禅”的非难是不正确的。
不难看出,在龙溪所说的虚无中,有流动的生命在搏动。因此,他批评完全被摄于静澄中的慈湖的虚无说是奔**无依靠。总之,象山殁后,最敏锐地把握其流动的生命真机,而被誉为有擒龙打凤手段和扬眉瞬目之机的门人傅梦泉之学,并没有流传下来(参见《陆象山全集》卷34,《语录》;《张南轩文集》卷24,《与朱元晦》),而与其师相悖的沉溺于静虚的慈湖之学反倒传了下来。其原因之一,大概就是因为慈湖之学依存于静深而具有知思的宋代精神文化的缘故吧!论者或以为龙溪是阳明门下之慈湖,但慈湖背于师而龙溪则启迪师说,他们虽都提倡虚无,但方向却有不同。所以,两者是难以相提并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