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认天理”(1 / 1)

甘泉说过:“学患不知头脑,无安脚处。”“若不见此头脑,总用苦工,终是义袭,究竟何益?”(《天关语通录》)而他所谓的有头脑之学,不言而喻,无非是浑然的天理之体认。(11)

所以,甘泉自然相当感佩自己所仰慕的明道的“体贴”说。他认为,体认天理必须从动静内外、未发已发、寂然感应、一念之微,到家国、天下、宇宙的事事物物,随处而作。这是因为,天理原本无声无臭,虽有定体,却不滞于一隅。他在“体认”前冠以“随处”二字的理由之一,就在于此。据此他认为,杨慈湖所说的“一”是陷于“一”障;甚至认为,批判慈湖之学而提出“无声无臭”之见的阳明之说,也陷入了“无声无臭”之障(同上)。因为若言“随处”,不问心之感寂,则工夫也就不必限于感发之处了(参见《湛甘泉文集》卷7,《复洪峻之侍御》)。然而,甘泉归根到底还是在感发处得见天理之著明的,否则就难以体认天理的活泼泼之本性了。(12)

因此,甘泉认为,如果专求习静归寂,那就会导致或者绝念灭性、以虚见为实而玩弄光景;或者以内为是、以外为非、肆意私智而失却廓然大公之道,终至陷入佛氏的荒忘寂灭之弊。因而他指出,从所谓“静中养出端倪”的白沙之说而来的王门聂双江之归寂说,并非圣门授受之法,若不善于运用,就会成为灭性之说(参见《天关语通录》)。在甘泉看来,“与其习静以养动,不若慎动以养静;慎动以养静,不若动静以皆忘,时动时静,察见天理而存养之也”。(《湛甘泉文集》卷7,《复王宜学内翰》)这就是说,与其把重点放在静处,不如把重点放在动处(事上);只有在动处体认,才能摆脱支离,从而真正做到内外动静的浑沦一贯。甘泉冠“随处”二字于“体认”之上,其理由盖在于此。总之,仅仅说“体认天理”,而仍以内为是、以静为事,恐怕反会导致内外动静支离的弊病。

由于甘泉加上了“随处”二字,结果使他的体认之学趋于精微。据他自己说,他的体认之学,最初似乎并没有摆脱以内为是、以外为非的弊病,后由于用力于动处之体认,所以其所谓的“体认”也就变得“体用一源、显微无间”了(同上书卷7,《答阳明》)。

所谓“随处”,虽并非特意以动处用功为要,但体认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真切。而且,如果积极地站在人伦立场上,使浑然天理的作用变得活泼泼的,那么静处之工夫也自然会变得真切了。这是为什么呢?

正如宋代禅僧大慧宗杲所说的那样,因为动处工夫比静处工夫更难,所以若得动处之功,则静处之功也就容易多了。但是,如果按照黄宗羲的“感即在寂中,则体认者亦唯体认之于寂而已”之见解(《明儒学案》卷37,《甘泉学案一·湛甘泉传》),那么甘泉的立场亦“终觉有病也”(同上)。如前所述,甘泉虽强调动处工夫,但并不排斥静处工夫,这从他加的“随处”二字中大概也可推察到吧!

因为甘泉把天理当作贯通未发已发、动静内外的一源无间的存在,所以即使讲体认时,他也是与列举陆子的动处工夫(人情事变上用功)一起而列举了罗豫章、李延平等的静处工夫(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的工夫和默坐澄心的工夫)。他认为,只有合用这种动静内外的工夫,才能尽识天理(参见《湛甘泉文集》卷7,《答孟生津》)。此时,就如同陈白沙那样,甘泉也说:“不专一则不能直遂,不翕聚则不能发散。故专一、翕聚以为发生、遂成之本,天地之道然也。”(同上书卷19,《劝收敛精神疏》)从而表现出提倡主静之要的倾向。(13)但是,在甘泉看来,若不问人的资质,而只以静处工夫为定本,那是有问题的。这是因为,静时天理混沌难见,不仅难以下工夫,而且就如程子所说的那样,即使能够用工夫,也势必会导致动心而失却天理之自然的结果(参见《湛甘泉文集》卷7,《答余督学》;《答聂文蔚侍御》)。

可见,甘泉归根到底是以动处、事上之工夫为切要,并将其作为儒教传统的。所以,他列举了《论语》的“执敬事”,《周易》的“敬直义方,义以方外”,《中庸》的“戒惧、恐惧、慎独”等语,以为这些全都是“动以致其力之方也”(同上,《答余督学》)。

那么,甘泉对自己所推崇的程子和老师陈白沙的主静之说是如何考虑的呢?对此,他认为,古之论学不讲静坐,程子所谓静坐并非定论,而是为了补小学之缺而急救时弊也。(14)至于白沙提倡静坐,则是为了初学方便,而白沙自己不言而喻是警惕静坐之弊害的(参见《天关语通录》)。甘泉看到,当时心学有偏于静而不求动于事的毛病,因而将其譬喻为“系马于肆而求其良”[12]而加以非难(《樵语》)。

甘泉认为,存静工夫也只有求之于动,才能成为动静贯通的不变工夫,不然的话,如果只是恶动而求静,就反而会失于动(参见《二业合一训》),进而断绝工夫,而难见自强不息之道体(参见《樵语》)。不难看出,甘泉反对执着孟子夜气说的理由就在于此(参见《湛甘泉文集》卷7,《复郑启范进士》)。但是,他并不完全否定程子、白沙的静坐说和孟子的夜气说,而是反对专主此说。甘泉曾对倡导静虚的王门归寂派之代表罗念庵说过:若用“随处体认”工夫,“则虚静亦在其中矣”(同上书卷7,《答罗念庵殿元》)。但由此类推,若以“随处体认天理”为事,那也就不必再提倡静坐说和夜气说了。(15)

甘泉虽然重视动处工夫,但是诚如上述,由于他为的是体认动静浑一之道,所以不言而喻,他是以本来浑一的工夫为根本。这只要看看他如何解释《易》之“艮”、《大学》之“止”及明道之“定”,就可以明白了;抑或再根据他以审几(研几)为要(16),而提倡贯穿动静的敬之工夫,也可以大致推察到。归根到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与其习静以养动,不若慎动以养静;慎动以养静,不若动静以皆忘,时动时静,察见天理而存养之也。”(同上书卷7,《复王宜学内翰》)换言之,他是主张以体认天理的动静两忘为善学的。

但是,认识到动处工夫的甘泉,由于看到了日常生活中活泼泼的道体,所以当然会以为“不离日用常行间,即有鸢飞鱼跃妙”(《天关语通录》)。这与阳明在《寄题玉芝庵》诗中所说的“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王文成公全书》卷20)是同旨的。

王、湛二人都看见了同具体事物浑然一体而动的道之全体,因而都没有离开“日用常行”的伦理立场。在这里,正如张横渠所说的“无在无不在”那样,是看到了有无全一的绝对之存在。只是王、湛二家关于心的见解,在学之头脑和寻求方法上有所不同,前者以“良知”为宗,后者则以“天理”为宗。其结果,虽同样提倡浑一的心学,但阳明注重于良知心体的妙用直达,而甘泉则注重于天理的体认存养。

甘泉的“体认天理”说,虽被阳明称为“外求义袭”,但甘泉从心物无二、心事合一的立场出发,认为体认天理是内在的过程,从而回答了王门的非难。关于这一主旨,他在给王门聂双江的书函(《湛甘泉文集》卷7,《答聂文蔚侍御五条》)中有如下说明:“盖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

由此可见,由于感应事物之心的中正之矩就是天理,而所谓“随处体认天理”,无非是应于事物、体认事物而不离事物,并在心中自得天理,所以体认之机,依然在于心。因此,甘泉的主张就是强调天理之体认是内而非外。(17)

这是因为,所谓体认,是对于身的真切自觉,所以甘泉理所当然地要重视切身通微之思,而且即使关于“思”的工夫,甘泉也如同明镜止水普照万象那样,主张虚明而通微,并以直达天然、丝毫不存人力的无为之思为善思(参见《湛甘泉文集》卷22,《约言》;同书卷27,《续诗·题易吉甫观心卷》)。甘泉认为,若能达到无为之思,那就如同《易》所说的“何思何虑”,“思”也就成了超越人为而基于自然之力的绝对工夫。然而,若不思,则天机近于息,而若特意去“思”,则天机又陷于忆度之私,而且两心相觅,又会产生《易》所说的“憧憧往来”之弊(同上书卷27,《续诗·题易吉甫观心卷》)。

在甘泉诗中,有一首是:“坐忘不忘之间,中思直到天然。问我天理似何,人力丝毫不存。”(同上书卷27,《续诗》)所谓“坐忘”和“不忘”之间,就是孟子所谓的“勿忘”和“勿助”之间。甘泉认为,在无过与不及的“中思”之中存有天机(同上,《续诗·题易吉甫观心卷》;《新泉问辨录》),若是“中思”,心便能得中正,这就像“井不迁而泉至”,“思不出其位”而化育之功(即德业)自然达成,此之谓“善思者夫”(《樵语》)。然而,欲得“中思”,当然有必要做反省的心之存养工夫。而这正是以敬为“思之规矩”(同上)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