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认为,因为天理及其内在之性,不是被作为格式而固定存在的,也不是空虚的光景,而必须是作为实理或实性的真切存在,所以天理是种种自然现象的直接基因,是与作为生命实质的气浑然一体的,如果以此气为外,而求天理和性,那就不能不陷于释氏的空疏之弊(同上书卷3,《新论》)。
在此基础上,他对理气(或者性气、道器、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一体合一关系作了论述,而反对将两者分离对立的主张。由此出发,甘泉把理视为纯粹严正、不因气之混杂而遭污染的东西,并把站在高远严肃的理想立场之上强调理先气后、理强气弱的朱子理气二元论及唯理论称为“倒说糊涂”(同上书卷7,《答王德征易问》;卷2,《问疑续录》),同时还批评了“一阴一阳气也,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的朱子理气说,主张以一阴一阳为道,并把道作为阴阳中中正不偏的气。
从这一立场出发,甘泉自然会把韩退(愈)的“性三品说”也当作不懂得“一”的学说而加以排斥(同上),即使对于周子《太极图说》所谓的“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之论,也敢于戈矛相见,认为不如说“动而为阳”,“静而为阴”(同上书卷7,《答王德征易问》)。这大概是认为在周子生成论的阴阳说中仍有二元论之倾向吧(参见《天关语通录》)!此外,他甚至对所谓“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的阳明之说也予以了驳斥,指出:“此却看得是,如曰理气为二。请于气之外,更寻个理出来,而世儒犹不信。阳明二句近之,亦似稍分了。”(《天关精舍语录》)从而进一步阐明了理气之所以浑然一体的理由(3)(同上)。
甘泉说:“志者,达圣之根基也”;“志者,天理之根也”(《湛甘泉文集》卷22,《湛子约言·物我第十八》)。甚至还说:“立志以帅气,则凡血气之欲皆化为义理矣。”(同上)在甘泉看来,立志之要无非就是要重视气之力。所谓“志”,即天下至健之气;备于心,即孟子所谓的“气之帅”。因此,如果抑制了“志”,那么一切学问便成为“义袭”而失去了生命力(同上书卷7,《再答郑进士启范》)。
于是,甘泉一方面指出了立志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以天理之体为立志的根本,否则,在他看来,就如同道家的“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徒以气之精妙为事,而失却天理(参见《雍语》)。可见,甘泉在这里只是反对摒弃天理的立志,而并没有改变以立志为要的精神。
关于生和性的关系,甘泉也论述了两者的浑一关系,认为性原本就是不离生而存在的,若离开了生,性便成了支离而不成其为生生之体。所以,他与明道一样,以性为“生之理”,并再三用告子所谓的“生之谓性”一语来说明性。但是,甘泉并非直接以粗杂的善恶不分的自然之生为性。基于这一立场,他又批判了告子的生性论,认为告子只是肯定了生之动。若将告子此说加以推衍,就会导致以搬运为性的佛氏之说(参见《新论》)。
与生性关系一样,甘泉认为,心性关系亦必须是浑一的:一身所秉的粹然之气,亦即知觉之心。所以甘泉把性说作是“人心之生理”,而倡导心性浑一。他还著有《心性图》(《湛甘泉文集》卷21)及《图说》(同上),以简明阐释其主旨。尽管他认为心性是浑一的,但与生性论一样,他并不原封不动地以心为性,以为那样的话,便是以心性为二物,而达不到合而为一的境界。
在这里,甘泉一方面要保持性(天理)的严正性,另一方面又不允许性变为与心分离的东西,强调两者是间而不发的浑一关系。他把池水譬喻为心,把水光譬喻为性,从而说明了心性之间的微妙关系(参见《湛甘泉文集》卷9,《新泉问辨续录》)。
基于心性浑一的立场,甘泉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心而已;心之所以为心,天理而已。”(《雍语》)又认为心即“性之理”(《新论》)。因此,他批评说,不仅朱子的心性论,即使张横渠所谓的“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的心性论,也仍然存在着以心性为二物的倾向(参见《雍语》)。
虽然如此,但甘泉并没有肯定“心即理”的观点。在他所著的《杨子折中》(《湛甘泉文集》卷24)中,不仅指出了直接以心之灵明为性的佛学之异端倾向,而且指出了当时流行的慈湖心学之所以为异端的缘由,并毫无顾忌地详加辩驳。
当时,崔后渠写了《杨子折中序》,对甘泉之于杨慈湖心学“篇摘而缕数之”大加赞赏,并将其功绩与辟陆、杨的罗整庵和辟陆的霍渭厓相提并论,甚至认为:“不赖三公,中华又其夷乎!”(同上)
甘泉基于心性浑一的立场,虽肯定谢上蔡的惺惺说,但将它与佛氏的惺惺说相区别。因为佛氏直接“以心为性,故以知觉运动谓之性”,虽亦称“惺惺”,然也只是知虚灵知觉之心而不知性。所以甘泉说:“释者外理外事以为心,故主翁虽惺惺,而至于灭伦伤化;儒者合心事民物以为性,故其惺也,觉于天理,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尽其性以尽人物之性。是故君子之学,知其所以惺惺者,则几矣。”(同上书卷18,《惺翁亭记》)因此,甘泉反对阳明的心性论,把阳明向佛僧讲光明时所说的性论,当作终究不是至善的说教(同上书卷13,《金台答问》)。
于是,甘泉虽主张“心性合天下之道”(《雍语·始终》第五,凡二十三章),而反对心性分离说,但他的心性浑一说,相对于阳明所主张的以心为本,可以说是主张以性为本。就是说,阳明提倡的是把心延伸到性,而甘泉所提倡的则是把性延伸到心。这是因为,两人的学问头脑存在差异。若坚持以心为究竟的王学之立场,湛学便被看作是缺乏直截;但若坚持以性为中心的湛学之立场,那王学反倒被认为是失却了真正的直截。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甘泉看来,王学并未真正立足于天命之性。
总之,甘泉认为,尽管心性是浑一的,但由于性是形而上的东西,故若不在心上用功,就会失却知性的手段。所以,甘泉以尽心为学之要,认为“儒者尽心则知性”(《湛甘泉文集》卷18,《惺翁亭记》)。但是,因为王、湛的浑一之主体存有差异,因此即使就心而言,在阳明那里有直达灵明的含义,而在甘泉那里则有浑厚广大的含义。由此出发,说两人既有异也有同,是毫无疑问的。(4)
据甘泉说,心是气之精灵,与天地万物贯通一气,既包罗万物又寓于万物之中,并与万物合为一体,所以心并不仅仅存在于肉体内,而是所谓“体天地万物而不遗”的万物一体之心。因此,心在这里是没有内外之分的。然而,墨子的“兼爱”和杨子的“为我”,却分心为内外,从而失却了一体之道。失于内者,高而陷虚,终至于佛氏之寂灭;失于外者,滞于物而成卑贱,终至于陷入管、商之功利刑名(参见《湛甘泉文集》卷21,《孔门传授心论》)。
如果心本来就是如此广大的东西,那么它就成了备天地万物而完全具足之心。否则,心就成了空,性也成了空,那就无异于失万物一体之大道了。正因为确立了这样的立场,甘泉才以佛氏的“即心见性”、“成佛觉空”为空,并批评了白沙所谓的“性空彼我无分别”之说(同上书卷7,《答王青萝秋官示自作心性图》)。在甘泉看来,即使提倡尽心之要,那也要“复其大者也”,以使“性之全体焉见矣”(《樵语·一本》第一,凡十四章),进而“随感而发而存存焉”(《天关语通录》)。
只有这样,“尽心”才能尽与天地万物同体的性。所以甘泉说:“大其心,然后能全体天地之性。”(《樵语·一本》第一,凡十四章)并且强调,不能把“念念之学”视为尽性(同上)。(5)
毫无疑问,主张心无内外的甘泉,当然不会把万物当作心外之物,也不会赞同把致知穷理工夫用于外物的做法。为救正此说之弊,他把程子所谓“在物为理”一语改为“在心为理,处物为义,体用之谓也”,认为:“若如道通所云:‘有感为事为物,有条理以处之即是义也。’如此当时更不须说理字。以理义并言,便有体用。 理乃是浑然一点至公的心,义便是粲然一点制宜的心。只是一心,但有体用。”(《新泉问辨录》)但是,若将此视为与陆、王等人的“心即理”说同旨的观点,则无疑是错误的。
江右王门的胡庐山虽也与甘泉一样认为“理不在于物而在于心”(《明儒学案》卷22,《江右王门学案七·胡子衡齐·理问》)[10] ,但庐山所说的心是基于“心即理”立场的内在的心,不可能与甘泉的心同旨。所以,与遵从阳明而主张理出于心、物中无理的阳明后学者观点相反,甘泉认为程子所谓的“在物为理”之说是正确的(参见《新泉问辨录》)。总之,如果与阳明之心学比较,甘泉之心学所坚持的,可以说是把物扩大到心而以物为心的立场。就是说,甘泉没有把物作为心之物,而是把物当作本然之心。他认为,如果像阳明那样视物为心之物的话,那就是把物当作了心与意的显现,结果就会以专求本心为格物之工夫,从而难免产生以内为是、以外为非的弊病(参见《湛甘泉文集》卷7,《与阳明鸿胪》;同书卷7,《答太常博士陈惟浚》)。(6)所以甘泉批评说,阳明之说虽有救正舍心而在外物上求理的所谓外求之弊的功绩,但也易于导致内外二分之弊。正因为此,他指责阳明之所谓心学者,“指腔子里而为言者也”(同上书卷7,《答杨少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