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工夫论(1 / 1)

阳明说:“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传习录》下)由此可见,阳明所说的良知,是本体和工夫的浑一之体。亦即,良知一方面是自身的工夫,另一方面又是向上复归的心体。

换言之,良知在作为自身工夫的同时,又是经常不断地超越自身的心体。阳明对这种本体工夫一体的心体,用《中庸》的“不睹不闻”和“戒慎恐惧”做了如下说明:“此处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传习录》下)所以他认为,本体即工夫,工夫即本体。因工夫即是本体,故能戒慎恐惧的即是本体;因本体即是工夫,故一方面能戒慎恐惧,另一方面又能超越戒慎恐惧的即是工夫。因此,即使用戒慎恐惧的工夫,那也不是什么东西都附加在本体上。倘能真正悟得本体与工夫即一,那么可以说,一般被称为工夫的戒慎恐惧亦即本体,而一般被称为本体的不睹不闻亦即工夫(14)(参见《传习录》中,《答陆原静书》)。只要能明白本体工夫一体的主旨,那么本体也可以叫作工夫,工夫也可以叫作本体。阳明还借用佛语“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传习录》下)来说明这一微旨。

这样,阳明便是说有时用无,说无时用有。但这种本体和工夫并不是固定的,无非是说明两者本来就是浑然一体的性命体。此妙旨若无直下透悟的本领,也许是难以真正理解的。就连阳明的高足钱绪山也说,需要数年岁月才能理解(同上)。

阳明的良知说,在其性质上有必然导向现成论的倾向。他说过:“良知只是一个随地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传习录》中,《答聂文蔚》二)他当时就已指出过良知之现成,并用以教化过门人。他说:“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王文成公全书》卷20,《咏良知四首示诸生》)“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传习录》下)“尔胸中原是圣人。”(同上)“满街人都是圣人。”(同上)陆子心学中已包含了这种现成论的思想。所以从朱子门人开始,就对陆学所说的现成论,以及当下即是、不用工夫的观点,进行了非难(参见《朱子语类》卷124)。因此,在以良知为心体的阳明心学中,有现成论的倾向就更是理所当然的了。阳明提倡良知现成,无非是为了直下知体,从而得学之头脑,并以此救正工夫的支离外求之弊。不过阳明讲良知现成,也是力戒其陷于悬空的,故而他也强调了在日用常行上体悟即实悟的重要性。他说:“绵绵圣学已千年,两字良知是口传。欲识浑沦无斧凿,须从规矩出方圆。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王文成公全书》卷20,《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这首诗便是阳明对这一思想的极妙披露。

如果在原来的本体工夫论上把朱子和阳明之学加以比较,那么可以说,朱子学持以工夫为主的立场,而阳明学持以本体为主的立场。立足于本体而使本体工夫合一,是阳明的思考方法。他以致良知为学之头脑的主旨就在这里。

但是,尽管揭示了这一头脑,可对于门人,为适应其资质,阳明则或者在本体上说工夫,或者在工夫上说本体,以适应于不同的门人。所以他认为,教化是完全应该适应人的资质的,超越等级之事是没有的。并且指出:“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工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传习录》下)。他还说:“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无学矣。”(《王文成公全书》卷8,《书魏师孟卷》)

阳明是适应人的资质,善于使之开悟的妙手,为了启发门人,他甚至会摆弄禅机。他对欲得学之头脑者,以提倡良知之现成而激励之;对即使得了头脑也害怕其“逐光景”的人,则强调工夫的重要性,从而使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15)

如上所述,阳明虽揭示良知而提倡本体工夫一体论,但并不强调本体工夫一起彻悟的方法,亦即直下悟入(顿悟)的方法。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如果轻易地照此去做,就会放弃实地之功而“逐光景”,反而辜负于良知。如能了解阳明所说的良知是从千死万难中体悟出来的(参见《阳明年谱》),那便可以知道他这样说乃是理所当然的。这就是阳明所以说“人孰无是良知乎,独有不能致之耳”(《王文成公全书》卷8,《书朱守乾卷》),从而在“良知”二字上冠以“致”字,并论证其重要性的缘由。

在《与陈惟濬》的书函(同上书卷6)中,阳明也说过如下的话:

近时同志亦已无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能于此实用功者绝少。皆缘见得良知未真,又将致字看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处。虽比往时支离之说稍有头绪,然亦只是五十步百步之间耳。

阳明认为,由于后世只说“知”而不说“致”,以至于把知行两者分说(同上书卷27,《与顾惟贤》)。然而,现成派的王心斋、王一庵则认为,阳明的本意在于说良知而非致良知。阳明之所以要说“致”,是因为把良知当作空虚之体的人,或者以超脱为事,或者直视知觉而以凡情为性,终而产生了陷于佛氏之虚空和告子之肆情的弊病(参见《明儒学案》卷32,《泰州学案一·王一庵语录》)。若从阳明心学本来就是持即于本体的立场这一点说,此论亦非违背阳明主旨之论。总之,阳明关于本体工夫的真意,以下面所引“四句教”最能说明问题: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传习录》下)

这第一句,由于被邹东廓传为“至善无恶者心”(《东廓邹先生文集》卷2,《青原赠处》),因而招致后世不少人的争议。然而,阳明的良知正是那道德法则的知觉,正是本体和工夫合一的性命体,因而也可以说是有而无、无而有的,如果能善于理解绝对的无,那就既可以把心体叫作至善,又可以把心体叫作无善。

对此,现成派的王龙溪认为,阳明不说至善而说无善,是因为认情为性,并以此破除当时学者误解孟子“性善”说本旨的弊病。龙溪认为,把意见、情识一切扫尽,求直下悟入良知的无体,是阳明的本旨,因而“四句教”是权教。所以,龙溪认为,如果心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知、物便都是无善无恶的,这才是阳明的真正意思,并且是通于上根、下根的教法(参见《王龙溪全集》卷3,《答吴子问》;卷1,《天泉证道记》;《传习录》下)。这就是龙溪所谓的“四无说”或“无善说”。

对此,钱绪山指出,若依龙溪之见,工夫就成多余的了。因而绪山论证了阳明教法(四句教)的正当性(参见《传习录》下),这就是所谓的“四有说”或“有善说”。根据《传习录》(下)、《东廓邹先生文集》(卷2,《青原赠处》)的记载,在阳明看来,虽然龙溪之说是接于利根之人的教法,而绪山之说是接于中根以下人的教法,但若相互补充而不执一方,便都是大有益处的。后来,阳明又作一应两可的调停之论,并修改了四句宗旨,指出绪山所说的即于工夫之立场的重要性,而龙溪所谓本体工夫一起透悟的顿悟说,则是不能轻易示人的,这是因为世上少有利根之人的缘故。阳明告诫说,如果把龙溪之说当作通于众人的教法,那就会养成悬空虚寂而生躐等之弊。

然而,若根据龙溪《天泉证道记》的记载,则是阳明承认龙溪说破了自己的传心秘藏,因而是称许其说的。如果绪山知道阳明最终提倡致良知说的衷曲,那或许就不会违背阳明的意图了。如果只从由陆学到王学的心学发展必然性来看,那么龙溪之说似乎可以说是王学的天机泄漏了。

总之,阳明致良知的工夫,在其进入晚年之后,变得越发真切、越发简易了。五十六岁的阳明,曾在与安福同志临别之际寄语道:“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王文成公全书》卷6,《寄安福同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