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以真吾为良知。在他看来,人伦德行是良知所好,不伦不德是良知所恶,而良知之好恶,即吾之所好和吾之所恶。因此,良知的好恶就是真吾之好恶,也就是天下公共之好恶。而《中庸》所谓“无入而不自得”的境地,正是遵循作为良知的真吾而获得的;《论语》所谓“志学”以下事,也无非是遵循作为良知的真吾而实现的(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7,《从吾道人记》)。这种自我论,虽已显示出王学的特色,但只有到了现成派亚流时才达到极致。
晚年的阳明以良知为造化之精灵,把良知当作与张横渠所谓的“太虚”同样的东西,认为良知之虚是与天之太虚同体的,有形之物皆备于此太虚中,并变成太虚的流行发用,无一物能成为太虚之障碍(参见《传习录》下;《王文成公全书》卷6,《答南元善》;《阳明年谱》)。
在阳明晚年的致良知思想中,甚至连后世的朱子学者也不得不感叹的东西,大概就是他的“万物一体”论和“拔本塞源”论(16)(参见《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答聂文蔚》二)。阳明认为,《大学》即大人之学。所谓“大人”,就如同程明道所说的那样,是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人。所以对于天下之人,是无内外远近之别的,都是作为同气同体的同胞,如同昆弟赤子的骨肉之亲爱,亦即家族之亲爱而予以保全教养的。
这样的一体之心,因为是没有圣愚之别的人们本来就具有的东西,所以如果看到世人的困苦,无论谁的疾痛都与吾身的疾痛一样,会有切肤之痛。因为心即是良知,故良知也无圣愚之别,而是天下古今所共通的。若善于致良知,则自然善于公是非、同好恶,从而做到视人如己,视国如家,“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进而达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境界。因此,基于良知的自慊(自我满足),就能舍弃天地万物之情;而若能舍弃天地万物之情,则天下亦就大治了。由此看来,社会治理之道其实也可以说是简易的。
阳明认为,若是以天地万物一体之心(仁)为疾痛迫切、人心所不得已的东西,而不是以此为体的话,那就不能理解所谓“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欲洁其身而乱大伦”,“果哉,未之难矣”的孔子精神。
那么,为什么世人不能达到这种天地万物一体之境界呢?阳明认为,那是因为蔽于私利私欲,被私见私智之用所妨碍,而失其心之流通,结果骨肉也成了仇雠,天下祸乱也就永无止息了。所以,圣人教人克私去蔽,以复归吾心体之本然,这便是古代圣人对世人的教诲。而其教育的纲目,即所谓“精一执中”和“五伦”(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其教育的目的,即在于品德之养成。更重要的,是在古代圣人的教育理念里,是没有职业贵贱、身份上下之分的。
这里所说的德,是同心一德之德,即以万物为一体的仁。阳明认为,学校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成德。如果每个人都不执着于身份上下和职业贵贱,并善于适应己之才德而克尽其职,知足安分,同心同德,以达到万物一体之心的境界,那么互通有无、互相扶助的道德的理想社会就会实现。阳明与程伊川一样,对于功利思想对人们万物一体之心的腐蚀抱有高度警惕,并对此进行了严厉的痛斥。他认为,虽然才能的伸长、启发也是学校教育的目的,但使人心体同然,即复归于万物一体之心,才是教育的根本目的,而知识才能则显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所以人的价值在于德性,而不能根据身份地位、贵贱贫富、职业高低来加以判断。
阳明的“万物一体”论以程明道《识仁篇》的“万物一体之仁”为骨干,并包摄了张横渠《西铭》所阐述的四海同胞思想,以及《礼记·礼运篇》的大同思想等,而且还基于良知的立场,对这些思想进行阐释而集其大成。同时,阳明还汲取了程伊川《易传》中所阐述的知足安分、立德定志的思想,这只要看一下伊川的《易传·履卦象传》就可明白了。该文说:
君子观履之象,以辨别上下之分,以定其民志。夫上下之分明,然后民志有定。民志定,然后可以言治。民志不定,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古之时,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称其德,终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末称德,则君举而进之。士修其学,学至而君求之,皆非有预于己也。农工商贾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志而天下之心可一。后世自庶士至于公卿,日志于尊荣,农工商贾日志于富侈,亿兆之心,交骛于利,天下纷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乱,难矣。此由上下无定志也。君子观履之象,而分辨上下,使各当其分,以定民之心志也。
总之,阳明的“万物一体”论,主要是依据其良知论,并包摄了宋儒的万物一体思想而建立起来的思想体系。然后阳明又基于这种“万物一体”的“致良知”说,试图一举拂拭世之宿弊,以期理想社会的实现,这就是所谓的“拔本塞源”论。(17)
(1) 书院多建于山林之中,以前也许是藏书之地。白鹿洞书院建于江西南康府的庐山,唐贞元中,由隐士李渤首创。据说,像这种建成于隐士之手的书院,经勃兴后成为讲学之地,与宋学有重要关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一般来说,宋学的建立,从某种方面说,是以对隐遁思想的否定为媒介的。
(2) 《朱子晚年定论》是为了封住朱子学者对阳明新说的攻击非难之口而著的。阳明把朱子晚年的悔悟之说作为显示与己说同旨的证据,把朱子书函中所谓晚年定说收录编纂起来。但所谓“晚年定说”,却并不一定是晚年的东西,其中也混杂着朱子的中年未定之说。对此,已有众多学者作过论述,特别是对王学持批判立场的学者,他们不仅指出了这一点,而且还对此进行过尖锐批判。总之,此书是有感于程篁墩《道一编》的朱陆同异论所反映的党同伐异之立场而编纂的,也可以说是由于受到朱子学者的激怒,并为了弥补其缺陷而编纂的(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7,《朱子晚年定论序》;同书卷4,《与安之》)。
(3) 清初的朱子学者吕晚村也以朱子所谓的“为此学而不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于一草一木器用之间,此是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其成饭也”(《朱子文集》卷39,《答斋仲》)为例,说明阳明欲穷尽竹之理的做法,正是朱子所排斥的,因而阳明变成狂者也是理所当然(参见《天盖楼四书语录》卷1)。
(4) 即说:“‘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王文成公全书》卷7,《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5) 了解阳明所谓“良知”说的人也是有的,而特别注意到“行”并开启阳明“知行合一”论之秘蕴的则是刘蕺山。阳明所说的“知”虽然是体验之知,但他另一方面又教导人们不要忽略制度文物,强调知识闻见的必要性(参见《传习录》中,《答欧阳崇一》)。
(6) 阳明常常运用浑一的思考方法,这样一来,其持“心即理”、“知行合一”的立场便是理所当然的了。例如把“惟一”说作“惟精”之主意,把“惟精”说作“惟一”之工夫,又把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德行说作是“以惟精求惟一”,并把“博文”说作“约礼”之功,把“格物致知”说作“诚意”之功,把“道问学”说作“尊德性”之功,把“明善”说作“诚身”之功,而以二者分说为非(参见《传习录》上)。
(7) 对于固执于教法,阳明一般是持反对立场的。比如他对记录其语录者曾说过:“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传习录》徐爱序)
(8) 《王文成公全书》中的《大学古本序》,以“《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一语开始,而以“致知焉尽矣”之语结束。从而使《大学》之主旨由“诚意”变为“致知”。阳明说“诚意”,又说“致,良知”,也是基于工夫的浑一性这一宗旨的。这意味着其思想是首尾一贯的。然而,以“诚意”为头脑和以“致知”(致良知)为头脑在意义上是略有差异的。由于《大学古本序》的结束语为“致知焉尽矣”,所以阳明后来以“致知”为头脑是显而易见的。那么,其提揭“《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一语于篇首,又是什么原因呢? 《大学古本序》成书于阳明四十七岁时,这时他尚未明确提出以“致良知”为学之宗旨。以“致良知”为学之宗旨,是在他五十岁以后的事。由于阳明欲以“致良知”为宗旨,故把四十七岁时写的《大学古本序》进行了修改,那大概是在五十二、三岁的时候。五十二岁那年,他在给薛尚谦的书函(《王文成公全书》卷5)中有如下叙述:“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学之秘,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熟味!此是孔门正法眼藏,从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说卒入于支离。”而在五十三岁时写给黄勉之的书函(同上)中,亦有“短序亦尝三易稿”之语,并记载着意思为初年之见未可执之为定论的话。这里所说的定论,应该是指以“城意”为宗。在罗整庵的《困知记》(明版卷3续中——但在和刻本《困知记》中却没有这一条——参见楠本正继博士著《宋明时代儒学思想的研究·补遗》,第27页)中,有论及阳明未改稿前的《大学古本序》,从中可以看到被改的要点是什么。文中说:“庚辰(正德十三年,阳明四十九岁)春,王伯安以惠《大学古本》见。其乃于戊寅(正德十一年,阳明四十七岁)七月所作。序去:‘《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数百言,并无一言及于致知。近见《阳明文录》,有《大学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说,于格物更不提起。”云云。 阳明反对朱子新本把《大学》分为经、传并加以补传的做法,认为《大学》本来就是一篇,而不应分为经、传。由于《大学》以诚意为主,从而使格物工夫有了入手处,而不至于陷于支离虚妄。不然的话,若像朱子那样以格物为先,就会茫茫****而无下手处,从而陷于支离之弊。为避免此缺陷,朱子不得不“持敬”而补传。但在阳明看来,若能以诚意为主,便不必再言敬。这就是《大学古本序》的论旨。所以把诚意当作《大学》的“自慊无欺”之工夫,那就如同阳明那样,是想以此为浑一的本源工夫。而这是不是《大学》的正确解释,却是值得怀疑的。把“诚”看作浑一的是《中庸》。《中庸》说“不诚无物”,同时又指出:“诚”之前“知”是“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阳明也提倡至诚之知,认为“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诚之妙用如神,所以不必言前知,从而把《中庸》的前知论视为诚知二分的支离之论(参见《传习录》中,《答欧阳崇一》)。可见,阳明的“诚”论比《中庸》更加浑一。
(9) 阳明《稽山书院尊经阁记》载,心、性、命本来为一,而其根源在于“已发之心”,这显然不同于以“未发之性”为根源的朱子学。清初的朱子学者劳余山以阳明在《尊经阁记》中只说“其应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而不在此句之前提举“其未发中有仁、有义、有礼、有智”为遗憾,以为唯如此才能做到“周密”。而阳明之所以不提“未发”,在劳余山看来,乃是因为偏于“行”的缘故(参见《劳余山先生遗书》卷7,《论阳明尊经阁记》)。然而,以心之已发为本,以行为本,实乃阳明心学的生命之所在。
(10) 何谓“滴血骨”?据传说,判断坟墓是不是自己祖先的,只要在尸骨上滴注子孙的血,就能立刻分辨出真伪来(参见楠本正继博士:《阳明学的精神》,《哲学杂志》第66卷第711号)。
(11) 中国自古以来都贵睿智,并把具备睿智的人当作圣人。所谓睿智,是知物之萌动而导引全体的知,即不在知几之知以外的知(参见《书经·洪范》)。阳明所说的良知,一般来说也有这种性质。所以阳明认为,揣摩人情而肯綮的苏秦、张仪之智,也能见得良知之妙用,只不过用于不善罢了(参见《传习录》下)。王龙溪认为:阳明在平定宸濠之乱中用的兵法,也是现成的良知之妙用(参见《王龙溪全集》卷13,《读先师再报海日翁吉安起兵序》)。
(12) 阳明认为,致良知是学之头脑、圣人第一义,但若求于闻见之末,那就会失却头脑而堕于第二义了。不过这并非不要闻见之知。所以阳明说:如果得头脑的话,多闻多见也会成为致良知之功。重要的是,阳明把闻见之知与良知浑而为一,甚至认为,说致良知有求于闻见,这在语意上未免会以两者为二。虽然这与专求闻见之知尚有一些不同,但在未得精一之旨这点上则是共同的(参见《传习录》中,《答欧阳崇一》)。
(13) 在《易》乾卦文言传中有所谓“知至至之”之语,阳明把“良知之知”当作“知至”之“知”,把“致”当作“至之”之“至”,并以朱子把《大学》的致知作为知识的扩充为非,而将致知等同于致良知(参见《大学问》)。不过朱子也提倡真知,他在《大学章句》中解释致知说:“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
(14) 佐藤一斋针对“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传习录》中,《答陆原静书》)的阳明之语说:“加一个‘能’字,便可知本体工夫合一也。”(《传习录栏外书》中)这大概可以说是至论吧!此外,现成派的罗近溪也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如果说本体之外有工夫,则心就被蒙蔽了;如果说工夫之外有本体,则本体也就成支离了(参见《近溪子集·庭训下》)。这似乎也可以说是对阳明本体工夫之主旨的贴切说明了。
(15) 有一次,阳明对王于中说:“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恐惧而不敢受用,于是阳明又说:“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还是谦逊不受,阳明再次说:“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传习录》下)当王汝止与董萝石同样都说“满街人都是圣人”时,阳明对汝止说:“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倒看你是圣人在。”又对萝石说:“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同上)
(16) 在日本阳明学者吉村秋阳的《王学提纲》中,抄录有阳明良知说的部分重要内容,而抄于此书开头的部分就是“拔本塞源”论。在日本朱子学者中,如三宅重固的《读笔记》,也对阳明的“万物一体”论(“拔本塞源”论)作过批判。他指出,阳明的“万物一体”论源自于其“致良知”说,并批判说,阳明没有认识到唯有一体本来先后之序和远近大小皆用力,才能至其真处(引自丰田信贞:《王学辨集》)。
(17) 日本阳明学者三重松庵著有《王学名义》,该书似乎可作为初学者的入门书。而在批判王学的书中,则有丰田信贞的《王学辨集》。信贞是山崎闇斋的门人,此书集录了中国、朝鲜、日本诸儒的王学批判论。该书引用了李退溪的《辨》、林罗山的《阳明攒眉》(此书集录了明儒罗整庵、霍渭厓、汪必东、陈清澜、吴季才的王学批判论以及罗山本人的观点。但据说冯贞白《求是编》中的王学批判论,因已有和刻本而被省略了)、山崎闇斋的《大家商量集》、佐藤直方的《讨论笔记》、三宅重固的《读笔记》中的王学批判论,从中可以概要地了解到日本的王学批判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