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以《大学》为“为学之纲目”,而将工夫之要归于格物致知(参见《朱子语类》卷14),阳明也是这样。但如果说朱子的立场是唯理的话,那么阳明的立场则可以说是唯心的。
众所周知,《大学》以明德、亲民、止至善为三纲领,而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八条目,但阳明则把这些作为浑然一体的工夫,而极力排斥使工夫支离的观点。例如,他对三纲领有如下一些说明:明德与亲民一也。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明德也。若不知此,则或像佛老二氏那样,流于虚罔空寂而失家、国、天下之道;或像五伯功利之徒那样,以智谋权术为事而失仁爱恻怛之诚。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不知止至善之要也。至善也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故若只知明德而不知至善,则驰骋私心而成虚无寂灭;若只知亲民而不知至善,则私心逞于卑近琐末以至以权谋智术为事。
阳明以至善为天命之性,以昭灵不昧为至善之发见,并把这些都说作是明德之本体,亦即良知,而把良知作为道德判断之准则和性理的根源。他认为,所谓至善就是吾心天然自有之则,而不容有所拟改加损于其间。他以朱子之穷理为外求支离,并以之为非的理由就在于此(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7,《亲民堂记》;卷26,《大学问》)。
阳明在《大学问》中也批判了朱子学的“大学”解,他说:
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
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
阳明不满朱子把亲民之“亲”解作“新”。指出:作“亲民”则与明德之功为一,作“新民”则与明德之功为二,从而批判了朱子的“新民”说。由此也能窥知阳明浑一性思考方法之一斑(同上)。
总之,在阳明看来,所谓至善即良知之天则,至善之发见便能辨是非,以至感应变动而不失天然之中,宛如规矩之于方圆也。一言以蔽之,把三纲领归于致良知,这就是阳明的思考方法。八条目是三纲领的工夫,但阳明把修、齐、治、平归于修身,而以格、致、诚、正为修身之工夫,再把格、致、诚、正归于致知(致良知)。所以他在给马子莘的书函(同上书卷6)中说:“良知之外更无知,致知之外更无学。”确立了浑一思考方法的阳明,以心、意、知、物为一物,以正、诚、致、格为一事。就是说,身之主宰为心,心之发动为意,意之灵明为知,意之着处为物。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因而阳明认为,对应于心、意、知、物的各个工夫,虽有先后次序之别,但实质上是一回事(参见《传习录》中,《答罗整庵少宰书》)。总之,若从本质上说,工夫是合一的,而强调在其中无内外彼此之分,就是阳明的立场。例如他说:“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同上书中,《答顾东桥书》)
阳明在给罗整庵的书函(《传习录》中,《答罗整庵少宰书》)中也阐述了格物是浑一之工夫的思想,他写道:
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岂有内外彼此之分哉?
阳明把格物之“格”训作“正”,以格物为意念之着处,去其不正而正其正,亦即去心之不正而全其本体(天理)之正也(参见《传习录》上)。当时,阳明的这一思想被朱子学者当作以内为是、以外为非的佛老的虚无寂灭之论而受到非难。
对此,阳明回答说:因为在心物之间没有彼此内外之别,因此我所说的格物不是以内为是、以外为非的,也不是专务反观内省而遗弃讲习讨论之功的,也不是专用心于纲领本源之约而以支条节目为多余的。如果吾之格物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物理人情的话,那么不但得罪于圣门,而且也是得罪于朱门的。同时,他又指出:吾之格物虽说包罗统括了朱子之格物论的九条(参见朱熹《大学或问》),然而与朱子之说有毫厘千里之差(参见《传习录》中,《答罗整庵少宰书》)。
为什么说有毫厘千里之差呢?因为在阳明看来,与致良知说之有头脑相反,朱子格物说是缺少头脑的。(12)阳明的格物论,如前所述,是唯心的,但又是包罗总括而浑一的。与此相比,倒不如说陆子的本心论有过于唯心之嫌,因而是粗糙的,大概也可以说是欠精一的吧!所以阳明虽介绍了陆子,但对陆子却下了这样的评语:“他心上用过工夫,与揣摩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传习录》下)陆子虽倡“心即理”说,但在格物说上却并不太有什么创新。阳明批评陆子之学“有粗处”的原因正在于此。
阳明把“格物”视作“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传习录》中,《答聂文蔚》二),并以此为真切的实地工夫。然而,因为他以致良知为学之头脑,故认为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为致知,事事物物得其理为格物(同上,《答顾东桥书》)。就是说,格物为致良知的实地处。所以他说,若不格物,则致良知也就成了影响恍惚、悬空无实的东西了(13)(参见《大学问》)。于是,不但格物,而且诚意、正心也成了致知(致良知)之功。故而阳明认为:“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传习录》中,《答聂文蔚》二)这是阳明把《大学》之要归于致知而言“知至”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