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之头脑(1 / 1)

自宋以来,《大学》中提出的所谓“格物”或“格物致知”被作为为学之要旨而受到重视,阳明当然也不例外,但他与宋儒有所不同。

如前所述,阳明是因为在学生中发现只在枝叶上做工夫,而忘记由根本的培养以畅达生意,从而导致了支离决裂的倾向后,为了救正朱子学的这种流弊,才提出心学的。所以他批评朱子格物说是“缺少头脑”。

本来,作为格物的工夫,朱子列举了“察之于念虑之微”、“求之于文字之中”、“察之于事为之著”、“验之于讲论之际”四条。阳明认为,朱子把四条并列,不设轻重,这是缺少头脑。阳明则以其中第一条为学之头脑,并把它贯穿于其他三条之中(参见《传习录》下)。本来,阳明的“浑一”的思考方法,似乎也可以说是以学之头脑为重的。程明道也是具有“浑一”的思考方法的儒者,因而即使论述人性,他在思考过程中,也是把超感觉的形而上的本性与现实的人性相融合的,这就是其主张所谓“渐说性时亦非性”(《二程全书》卷5)的缘由。所以,明道从“气即性”这一立场出发,承认了告子“生之谓性”之说(同上书卷1)。然而,虽说是承认,那也是从本源上承认的。因为在明道看来,告子的认识其实并未达到这一点,故而他最后还是否定了告子之说(同上书卷2)。

阳明对于告子生性说的看法接近于明道。他之所以承认告子之说,也是从浑一的思考方法出发而只承认告子以生为性的立场。他认为,告子只是不晓得头脑,如果晓得头脑,告子之论亦未尝不可。这就是阳明的基本立场(参见《传习录》下)。

因此,阳明以学之头脑为重。他认为,学有头脑,就如同舟中有舵,尽管有间断,但一旦提撕之,也就觉醒了,即使横说竖说也无不通之处。否则,就成了孟子所谓的“义袭”,或者陷于“行而不明,习而不清”之弊(同上)。

陆子没有明言学之头脑的重要性,但其学也可以说是有头脑的。他对门人说过:“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自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何常硬把捉。”(《陆象山全集》卷35,《语录》)指出了心本体的重要性。他还主张以“先立乎其大者”为学之要,这只要从其“须是血脉骨髓理会实得处始得”(同上)这一观点中,也能推知大概。只不过陆学的“头脑”与王学的“头脑”相比,未免显得粗浅些罢了!

“致良知”虽是王学的大头脑,但王学还认为“立志”、“立诚”(诚意、诚身)也是头脑。阳明说过:“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传习录》中,《答周道通》)

他所说的立志,如同程子所说的那样,就是立成圣之志。然而,在成圣当中,有必要不断地做存理去欲之功,所以说必须立志而存养,扩充念念为善之心,从而到达广大高明、美大圣神之域(参见《传习录》下、上、中;《示弟立志说》)。总之,立志是养心之功。但阳明并不满足于专以内心工夫为旨。所以他认为,真正的立志,是正之于先觉,考之于古训。就是说,是不能不有学问的。因此,以立志为学之头脑的阳明训导说:

学本于立志,志立而学问之功已过半矣。此守仁尔来所新得者,愿毋轻掷。(《王文成公全书》卷26,《与克彰太叔》)

阳明所说的立志,正如其在《示弟立志说》(同上书卷7)中所说的那样,是培养灌溉根本而使之发幼芽、生枝叶、结果实的本原工夫(同上)。此志不立,则如同树木无根,而无生意之发端。所以他说:“贤者不以此为迂。”(《王文成公全书》卷27,《寄张世文》)盖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孟子·离娄下》)据阳明说,所谓“本”,即是立志(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4,《寄闻人邦英邦正三》)。《论语》所谓“三十而立”,也是立志;所谓“七十而不踰矩”,也是指志不踰矩。君子之学,以随时随地立志为事,所以阳明并不以立志为安行之事(参见《示弟立志说》)。

阳明又以立志为存理去欲的拔本工夫,且将其譬作烈火燎毛,太阳当空,便魍魉潜消(同上)。因此,其以立志为“无中生有”之工夫也是理所当然的(参见《传习录》上)。即使在立志方面,阳明也如同所谓“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那样,是以工夫之痛切为要的。而且他还提出告诫:正如孟子所说的“有事”、“勿助长”那样,若经常不断地执着于逐光景之效验,那就会产生助长外驰之弊。总之,阳明的立志说,与后述的立诚说一样,是拔本塞源、全体浑一的教法。

如前所述,阳明晚年以致良知为学之大头脑。阳明认为,良知是有无浑一的绝对无的实在,是无穷之生命的源泉,而立志则被认为是良知之用(参见《传习录》中,《答周道通》)。然而,正因为良知是先天的东西,所以立志才被认为是必要的。因此阳明认为:“盖无一息而非立志责志之时,无一事而非立志责志之地。”(《王文成公全书》卷7,《示弟立志说》)

正德八年,四十三岁的阳明在《与黄宗贤》(《王文成公全书》卷4)书函中,以立诚为“心髓入微”之工夫,认为立诚是杀人之际用力于咽喉之物;诚则自然笃实光明,即使有私欲萌动,也如烘炉点雪、一举而化。这时的阳明,讲立诚是为了说明诚意、诚身的重要,并以此为教学之头脑(参见《传习录》上)。

据他说,存理去欲、省察克治之功也是根据立诚而提出的。他以天地之道及圣学为诚(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27,《南冈说》;同书卷8,《书王天宇卷》),认为诚身之学“真有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同上书卷5,《与席元山》),指出:万理皆由诚意所发,故而诚意较之本根更能生出枝叶(参见《传习录》上);《大学》的格致实是培养灌溉本根的工夫,而诚意则是格致之主意。因此,如果舍诚意而专以格物为事,那就如同培养灌溉而不植根一样,徒耗精力而一事无成(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8,《书王天宇卷》)。如此看来,阳明以诚意为《大学》之要并非没有道理。

阳明认为,诚意为《大学》之本,所以他反对以格致为先、诚意为后的朱子《大学》说,而改立《大学古本》。他在《大学古本序》(同上书卷7)中解释“《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时认为:“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阳明把《大学》之要归于诚意,是因为考虑到诚意是《大学》三纲领八条目的头脑。然而,即使说诚意是学之头脑,也未必不要格致等工夫,阳明只不过是以两者相即并以诚意为其头脑罢了。所以阳明说:“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大学古本序》)

总之,以诚意为学之头脑、《大学》之要的阳明,视诚意为圣门第一义,而近世儒者则以诚意为第二义,故而阳明理所当然地要对近世儒者提出非难(参见《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但是,就如同把“致良知”作为学之宗旨那样,阳明后来又把《大学》之要归于“致知”,认为“乃若致知存乎心悟,则致知焉尽矣”(8)(《大学古本序》)。

直到以“致良知”为学之宗旨后,阳明才把良知的发见真切笃实处作为诚,认为“诚”实乃良知用力处。然而,因良知并非冷彻之感知,而是与好恶之情一体的温血之知觉,故而阳明又称良知之体为真诚恻怛(参见《传习录》中,《答聂文蔚》)。而正因为良知是先天的东西,所以立诚之工夫也就自然成为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