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阳明还提出了“去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传习录》上)的唯心的格物说。而阳明的格物说与上述知行合一说一样,对于当时习惯于传统朱子学的思考方法的学者来说,似乎有一种奇异之感,于是便产生了种种议论。当时的学者似乎都表现出对阳明之主旨难以理解,而苦于不知从何入手的茫然心态(参见《阳明年谱》;《传习录》徐爱序;《传习录》上)。
当时,阳明使用了由静坐悟心体的教法(参见《阳明年谱》)。阳明为什么要提倡静坐呢?
据阳明所说,这当然不是以坐禅入定为目的,而是因为当时的学者不知学诸己,于是便要用静坐而收心的小学工夫来加以弥补(参见《王文成公全书》卷22,《与辰中诸生》)。
这种教法,不用说近于陆子,甚至近于以静澄为宗的杨慈湖和陈白沙心学。然而,阳明并未以此为定说(7),或许不如称其为“方便”更好。但即使叫作“方便”,大概也不能断言“方便”以上的动机就不存在了。阳明提倡静坐悟人,惩末俗之卑污而以高明一路开导接引人,无非是想借此救正时弊。然而,此教法几乎以“逐光景”为悟,这就流入了空虚之弊,又因求新奇而产生弊害,所以后来阳明又专提廓清心体和存理去欲的实践工夫。阳明认为,若循此而行,不仅性体的识悟涵养能从上述弊端中摆脱出来,而且也能以记诵、词章、讲说为事,而排除以私欲为目的的功利之弊。他揭示明镜说,阐述省察克治之要,提倡事上磨炼的理由,即在于此。
明镜之说,禅家早有所论,但其要无非是心体廓清之功。阳明说过,对于一念私欲之萌动,必须斩钉截铁地不给它伏藏的方便(参见《传习录》上)。而这也无非是省察克治之功。阳明还以这种廓清克治之功作为大丈夫的不世之伟绩。据载,正德十三年,阳明前去平定三浰之贼时,曾在阵中寄书杨仕德等人,指出: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王文成公全书》卷4,《与杨仕德薛尚谦》)
但是,阳明并不把这样的工夫当作存养工夫或其他的工夫。所以他又说:“省察是有事时之存养,存养是无事时之省察。”(《传习录》上)然而,如果以为知道静养便可放弃克治,那么即使静时有所得,也会在动时倾倒。故而阳明认为,唯有在动时用工夫,才能做到程明道所谓的“动亦定,静亦定”(同上)。这是阳明提倡事上磨炼的缘由。毫无疑问,这一教法的结果说明了,在静悟存养的过程中,阳明已痛感到偏静陷空的弊害。总之,这样的阳明心学,大概可以说已拂拭掉杨、陈的静澄之影响,而成了直接与陆子心学血脉相通的学说了。
如上所述,阳明已意识到动处的实地之功的重要性,尽管如此,他并不全盘否定静处的工夫。心猿意马,即是心不定。在他看来,对于思虑人欲的众多初学者来说,静处用功尤为必要。阳明惧怕的是,当这样的静之工夫成了定法后,可能会出现如同槁木死灰般一样的悬空守静、终致无用之弊(同上)。所以,对于绝世故、屏思虑而专守静养灵明(良知)、偏于静虚的做法,阳明批评说:那是“专欲绝世故,屏思虑,偏于虚静,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虽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并将其喻之为“但知随病用药而不知因药发病,其失一而已矣”(《王文成公全书》卷5,《与刘元道》)。
如前所述,阳明心学在阳明早年业已发端,但到阳明晚年,由于力求超克朱子学,而变得越发真切。与此相应,阳明心学也就变得越发精明,进而得致良知之宗旨,并臻于极致。其间,也或明或暗地超克了佛老。
禅与儒一样,也提倡心学,而以尽心为宗。然而,儒、佛二者的心学又有哪些差异呢?据阳明说,儒学因为以万物为一体,顺应天则之自然,以所谓裁成辅相、成己成物为尽心,所以若尽吾心,便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即成就经世之业。这是圣人之学不以人我、内外、动静为别,而以天地万物为心的缘由。然而,佛氏的心学,因为仅仅求吾心之不昧而不拘于外界,所以即使有不当之理也不以为心之累。其所谓以尽心为宗,不过是陷于自私之偏而追求独善,绝弃人伦事物而流于虚寂,因而不能成就经世之业,而不免分离人我、内外和动静(参见同上书卷7,《重修山阴县学记》;《传习录》下)。
阳明还评论了佛氏的“无相无心”之说,认为佛氏以人伦物理为累,似乎是在逃避,反倒可以说是“着相有心”。而儒学因为以人伦物理为性之自然,并主张顺应自然,反而可以说是真正的“无相无心”(参见《传习录》上、下)。即便就佛氏的“无”或者是仙家的“虚”而言,它们或是以出离苦海为目的,或是以养生为目的,都是在本体上加了些意思,所以阳明认为它们是失去了虚无本色而成了本体之障碍(参见《传习录》下)。
总之,阳明与宋儒一样,认为佛老因为只提圣人的上半截而遗弃下半截,因此都不如儒学之彻上彻下、大中至正,惟儒学才强调真虚无。若能遵从儒学之道,那么佛氏的出离、老氏的养生即在其中了(同上书上、下)。故在阳明思想中,有以儒学范围三教的考虑。这大概不能不认为是其末流中出现三教归儒、三教合一之说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