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明代的书院教学与当时的学制是存在着密切关系的。
北宋时期,庆历、熙宁、元丰、崇宁各代都致力于振兴学校教育,其间,科举制度得到改良,从而使官学趋于兴盛。到了南宋,则出现了官学衰微、书院隆盛的情形。书院的创始可追溯到唐代,但到宋代才新建起众多的书院。在这些书院中,硕儒成了讲主,而且书院中实行的也未必是科举的预备教育。
然而,随着官学的隆盛,士人大都变得追逐名利,从而使书院教学逐渐衰微,到北宋末年,大部分书院被废止了。到了南宋,书院再度复兴,而书院教学也变得兴盛起来。尤其是白鹿洞书院,朱子将其复兴后,还亲自做了洞主,陆象山则在那里举行过有关《论语》的君子小人义利之章的讲演,给予朱子及其门人以深刻的印象,使之一跃成为闻名天下的书院。(1)
到了元代,书院教育虽有发展,但因其官学化而失却了书院教学的本来精神。至于明代,经过整顿的学校及科举制度有了显著的发展,教育完全成了科举的预备教育。举业的范围限定于“四书五经”,并以程朱之说为标准,于是编纂了《四书五经大全》,以作为应试者的标准答案,应试者需全力以赴地将其完全背诵下来。
科举考试时,还要求作所谓“八股文”。因此,教学内容变得空泛,而应试者则专心于投机取巧,终于产生了甚多的弊害,并导致了极端的堕落。正因为如此,才使朱子学沦落到了与汉唐儒学一样的训诂学的地步;加之其成了能据此获利的工具,故而又使自己的真精神丧失殆尽。
在明初,书院的复兴和建设虽逐步展开,但并不发达,一直到成化以后,才渐渐兴起,至嘉靖、隆庆年间而趋于隆盛。但这些都是靠王阳明及其门人以及湛甘泉的努力讲学才得以实现的。这时,教学的真精神受到重新重视。
那么,书院教学的真精神究竟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就在于理想人格的教育。学而成圣,这是宋明理学家的普遍看法,而书院教学的目的就在于此。
圣贤与愚不肖虽说在气质禀赋上有所不同,但都具备同样的道德本性,只不过由于明察完备与否而产生了差别。所以人们在知识方面尽管有生知和困勉之别,但都可能成为圣人。这就是说,学问并不是满足人们功利欲望的手段,而是必须以彻头彻尾的道德上的理想人格的形成为目的,这才是他们的思考方法。所以朱子在《白鹿洞书院揭示》的跋文中所制定的教学目标,不是“为人”(《论语·宪问》),而是“为己”(同上)。
当时官学普及于天下,并且都实行科举的预备教育,其教学手段亦大都服务于功名利禄,朱子因而对其弊病十分担忧(参见《朱子语类》卷109),并深刻论述了教学目的在于道德伦理的观点(参见《朱子文集》卷78,《信州铅山县学记》《衢州江山县学记》)。朱子的讲友张南轩也同样认为,教学的目的在于明伦,而决非追逐科名利禄之计,习得言语文词之工(参见《张南轩文集》卷10,《郴州学记》《袁州学记》《潭州重修岳麓书院记》)。因此,朱子和南轩所持的立场,基本上是反对科举的。既是朱子讲友又是其论敌的陆象山也同样持反科举的态度,只不过没有朱子等人那么严厉。象山认为,场屋之得失,非所以为君子小人之辨也(参见《陆象山全集》卷23,《白鹿洞书院论语讲义》)。同时他又认为:“吾自应举,未尝以得失为念”(同上书卷34,《语录》);“若不徇流俗而临正学以言者,岂皆有司之所弃、天命之所遗”(同上书卷23,《贵溪重修县学记》)。
阳明的《举业论》大抵近于陆子。阳明强调“明伦之外无学”,故以外此而学者为异端,非此而论者为邪说,假此而行者为伯术,饰此而言者为文辞,背此而驰者为功利之徒。认为举业必自此而精,始能无愧于敷奏明试;进仕亦必由此而施,方能不辱于行义达道。然阳明又说:“然自科举之业盛,士皆驰骛于记诵辞章,而功利得丧分惑其心,于是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者,遂不复知有明伦之意矣。”(《王文成公全书》卷7,《万松书院记》)
因此,阳明也是看到了现实的举业之害,才提出自己的反科举之论的。但他又认为,学问和举业原本并不对立,甚至说:“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虽有累亦易觉,克之而已。且如读书时,良知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传习录》下)他还对辰中诸生说:“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王文成公全书》卷4,《与辰中诸生》)
关于举业与讲学的关系,在阳明《寄闻人邦英邦正》(同上书卷4)的书函中有详细论述,他的举业论也可以说就是为此而发的。现摘录如下:
家贫亲老,岂可不求禄仕。求禄仕而不工举业,却是不尽人事而徒责天命,无是理矣。但能立志坚定,随事尽道,不以得失动念,则虽勉司举业,亦自无妨圣贤之学。若是原无求为圣贤之志,虽不举业,日谈道德,亦只成就得务外好高之病而已。此昔人所以有“不患妨功,惟患夺志”之说也。
仕官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然谓举业与圣人之学相戾者,非也。程子云:“心苟不忘,则虽应接俗事,莫非实学,无非道也。”而况于举业乎!谓举业与圣人之学不相戾者,亦非也。程子云:“心苟忘之,则虽终身由之,只是俗事。”而况于举业乎?
至于治生与讲学的关系,阳明也像看待举业与讲学的关系一样。所以,王阳明反对许鲁斋的《治生论》,因为倘若如鲁斋所说那样以治生为务,就会使学者孜孜不息于营利。而阳明则主张以讲学为首务,治生只是讲学中一事(参见《传习录》下;佐藤一斋《传习录栏外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