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
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扞格[1]。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传习录(下卷)·陈九川录》)
【译文】
陈九川卧病于虔州。
阳明先生说:“病中去‘格物’也很难,你觉得如何?”陈九川回答说:“这功夫很难。”
阳明先生说:“保持乐观向上,就是功夫。”
陈九川问:“自己省察心中的念虑,有时候会涉及邪念妄想,有时会设想去料理天下的事。考虑到极致处,就感到津津有味,萦绕于心,难以割断。觉察这种念头之非早,则克去这种念头就容易,觉察这种念头之非迟,则克去这种念头就难。在感到难的时候再用力去克制,更感到思虑互相抵触。只有稍微将思虑转移到其他事情上来,才能将这种妄念和克制妄念的念头都忘记。用这种方法清除心中的妄念,好像也没有什么害处。”
阳明先生说:“何必这样做呢?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就行。”陈九川说:“我所说的情况正是良知不能觉知的那一时刻。”
阳明先生说:“我这里自有一套功夫,为何抱怨说有良知不能觉知的时刻呢?只因为你的功夫间断了,就遮蔽了你的知。既然断了,就接续上去,还用原来的功夫就行,又何必像你说的那样去做呢?”
陈九川说:“只是这真是一场自我心地上的苦战啊!虽然知道妄念在心,却清除不掉。”
阳明先生说:“必须要有勇气。用功久了,自然就有勇气。所以说‘是集义所生者’,到了能很容易战胜妄念的时候,就是大贤者了。”
陈九川问:“这个功夫只有在心上体验才能明白,但是用来解释书本上的文义,就解释不通了。”
阳明先生说:“只要在心上清楚即可。心里清楚了,书上的东西自然会融会贯通。如果心上都不清楚,只求把书上的字面意思解释通,反而心中会产生误解。”
【解析】
首先谈一下生病时“格物”的问题。人健健康康,才能神清气爽,用起“格物致知”的功夫也才会容易些。而在忧病之中,可能会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格物”呢?大多数人对于“格物”的理解可能就是这样,但是,联想到前文的一个事例,我们也就能明白阳明让人在病中格的是个什么物了。《陆澄录》中提到,有一次,陆澄收到一封家书,说他的儿子病情很严重,于是陆澄忧苦不堪,当时阳明对他说“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
心学最看重乱极时、苦极时、闷极时、怒极时、怕极时等情形下保持此心冷静应对的功夫。如果套用《陆澄录》中的原话,我们可以这样说:“病时正宜用功,此时放过,健康时讲学何用?”但是在病中如何用功?难道阳明的意思是让人在病中也要挣扎着去战斗在工作或者生活的一线吗?比如某教师带病教学,某公职人员带病为人民服务等。当然不是,这里阳明说的是“常快活便是功夫”。生病了自然要休养,此时对于具体的事物应酬可能会有一种无力感,但是你唯一能把控的还有你的态度。在病中,要鼓励自己保持一种乐观向上的心态,能保持住这种心态,就是在“格物”了,就是在“致知”了。即使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看,保持乐观向上的心态对于身体的恢复和疾病的治愈也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再谈下面一段,陈九川说的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总之都是一种从私欲根源上产生的病症,我们暂且通称之为“私欲”。陈九川认为一旦在私欲的泥潭里陷入太深,就会抽身太难。他的解决办法是用另外一些“符合理”的念头去置换这些私欲。他的这种方法说起来也没有问题,用心中的“善念”去替代“私欲”,也是《传习录》前文提到过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如果把陈九川的这种去除私欲的修心方法称为“曲线救国”,那么这里阳明提议的另一种方法就是“正面战场”。他对陈九川说“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
陈九川的回答是:“正谓那一时不知。”这句话很值得玩味。我们知道,良知是常醒常觉的,可是陈九川提到了“一时不知”,他这里说的“不知”,并不是说自己连分辨善恶的意识都没有了,而是说“致良知”的那个执行者,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孟子良知(参见《操舍皆在我心田》的解析)”不知。
阳明说他这里有一套可以将“孟子良知”找回来的功夫,但是,这里我不得不说一句,由于古人用语的简练,阳明本人也从来没有将良知细分为“阳明良知(参见《操舍皆在我心田》)”和“孟子良知”。虽然陈九川实际说的丢失的是“孟子良知”,但是阳明还是笼统地将其和“阳明良知”混为了一谈,所以他才反问陈九川,为何抱怨说有良知不能觉知的时刻呢(何缘得他来)?
阳明接下来说:“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只因为陈九川“致良知(此良知指‘阳明良知’)”的功夫中断了,所以才遮蔽了(孟子)良知。而解决的办法是“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从这句话里我们就可以看出眉目了,陈九川既然说“一时不知”,此时要接着用功夫,做出这一正确行动的发起者又是什么呢?答案是“阳明良知”,因为“阳明良知”是一直存在的,不会产生“一时不知”的问题。正是这个长明灯一般的“阳明良知”才能作为找回“孟子良知”的引子,正因为“阳明良知”如此关键,所以阳明在前文才说它是“千古圣传之秘”。
陈九川说继续致知的功夫很难,并感叹这是一场心兵交锋的苦战。他前面说了“一时不知”,这里又说了“虽知”,这里的“知”正是指“阳明良知”,可见他并没有否认“阳明良知”会“一时不知”,他承认了“阳明良知”的监督性依然在,只是没有办法克去私欲。
话说到这里,道理已经很明白了,再谈下去,就不是智慧不足的问题了,所以阳明提到了“勇”字,并且补充说“用功久,自有勇”,可见勇气也是可以培养的,而培养勇气的前提是需要假以时日下切实功夫。并引用孟子的话头,说勇气也是靠“集义”而生成的。等到勇气足够的时候,在修心的“正面战场”上也能很容易战胜自己的私欲,此时就能跻身于大贤人的行列了。
“曲线救国”和“正面战场”这两种克服私欲的方式,其适用对象是有所不同的。既然陈九川将克服私欲比作是心兵交锋的战场,我们就还拿战争来比喻。《孙子兵法》中说过这样的话: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大意就是,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包围他们,五倍于敌人的兵力就进攻他们,两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和他们交战,和敌人势均力敌就设法分化瓦解他们,自己兵力少于敌人就要防守,和敌人实力差距太大就要避免作战。这句话的主旨,就是在战场上采取何种作战方式完全依据敌我力量之对比而定,换作心兵交锋的战场,道理亦然。“曲线救国”的克服私欲的方式,就是在修心者犹然没有在正面克服掉私欲的前提下采取的方式,可以认为适用于初学者。而“正面战场”的克服私欲的方式,就是在修心者已经有了一定的道德修养时所采用的,此时采取正面突破的方式效率更高,在此处,阳明明显是根据陈九川的实际情况而言的,因为陈九川已经不是一个初学者,而是一个修养基础比较扎实的“中级生”了。
最后,陈九川说了“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大家从以上可以看出,为了解释明白,我也不得不将“良知”细分为“阳明良知”和“孟子良知”,而古人是没有做这种划分的,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想要在书面上解释清楚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阳明解释说:“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这也是阳明心学一贯的风格了,不注重字面,只注重内心的真实体悟。
[1]扞格(hàn gé):互相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