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庚辰[1]往虔州[2],再见先生,问:“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先生曰:“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3]。此间有个诀窍。”
曰:“请问如何?”
曰:“只是致知。”
曰:“如何致?”
曰:“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传习录(下卷)·陈九川录》)
【译文】
庚辰年到虔州,我再次见到先生,问:“近来做功夫虽然像是稍微理出了一点头绪,然而却很难找到稳当快乐之所在。”
阳明先生说:“你只在心上去寻找天理,这正是所说的‘理障’。这里面有个诀窍。”
陈九川问:“请问是什么诀窍?”
阳明先生说:“就是致知。”
陈九川问:“怎么去致知?”
阳明先生说:“你那一点儿良知,就是你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在之处,对的,良知就知道是对的,错的,良知就知道是错的,一点儿都欺瞒不了良知。你只要不欺骗自己的良知,踏踏实实依着良知去做,善念就存养,恶念就去除。这该是何等的稳当快乐啊!这就是格物的诀窍,致知的实际功夫。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呢?我也是近年来才体会得如此清楚的,开始犹然怀疑只依此做恐怕还有不足之处,仔细察看,没有一丝欠缺之处。”
【解析】
陈九川说,如果按照阳明先生做功夫的方法行去,也能做到“稍知头脑”,但问题是“难寻个稳当快乐处”。这里说的“稳当快乐”,是一种心理感受,因为人若切实去做克去私欲、恢复天理的功夫,做到言行举止皆符天理,这应该是天下至乐之事,可是我为什么体验不到“稳当快乐”呢?这是陈九川的疑惑,也是很多心学学习者的疑惑。
阳明对陈九川说:“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这里解释一下什么是“理障”:“私欲、邪念”会成为心体恢复天理的障碍,这都比较容易理解,但是,有时候,“公心、正念”也会成为心体恢复天理的障碍,这种情况就称为“理障”。
陈九川肯切实用功,自然值得肯定,但在用功的过程中,他又过于关心内心的感受。这种毛病,就像你在地里种了一颗花儿的种子,然后你每天又刨开土去察看种子到底发芽了没有。本来这种期待种子发芽的心是向善的正念,但是无形中却打乱了种子自然生长的节奏,这种用心就成了“理障”。
我们再来看一下阳明开出的破除理障的验方——“只是致知”。然后又有他对致知的详细解释,很容易理解,我们不再一一分析。阳明让陈九川将“去心上寻个天理”的心抛掉,只在“意念起处”去做“致知”的功夫,这等于说不要天天去刨土察看种子发芽与否,而只关注于浇水、施肥、培土等工作就可以了。
“致知”可以说是心学功夫中非常具体化的一环,阳明从早年的强调“诚意”到后来的强调“致知”,反映了阳明学说往“真切”方向发展的趋势,这一点前文已经提及。现代许多人抱怨阳明心学的可操作性差,而阳明学说的成熟阶段最终落在“致知”二字上,已经无比明确地指出了下功夫的具体操作方法——那就是随时随地就意念发起之处做克私复理的功夫。
大家可能还对阳明先生这种“理学气”十足的表述存有隔膜感,那我们引述一下美国现代成人教育专家卡耐基所说的一句名言,来贯通阳明先生强调“致知”的用意。卡耐基是这样说的:“最重要的不是去看远方模糊的事,而是动手去做手边清楚的事。”卡耐基这句话是为了解除世人产生的各种忧虑而发的,文义甚是浅显,含义却极其深刻,而且与阳明的“致知”主张不谋而合。
卡耐基强调去做“手边清楚的事”,不正是阳明强调的“就意念发起之处做致知功夫”的另一种表述吗?“手边清楚的事”是经过良知判断后的行为对象,“做手边清楚的事”实际就是“致知”的另一种表述方式,两者的共同之处有如下三点:
一是当下性。都不喜欢谈过去和未来,只谈现在,现在!只有现在是真实的,其他一切都是虚妄的。
二是明确性。在当下的这一刻,你不可能将万里长城在眨眼的时间内建成,但是必定会有一个明确的行动步骤是你可以采取的,你需要做的就是抓住这明确的一点。
三是执行力。两者都强调在时间、目标都明确后,必须有排除其他干扰后的行动。阳明用一个“致”字表示这个行动,卡耐基用“去做”表示这个行动。
[1]庚辰:正德十五年(1520年)。
[2]虔州:即赣州,今江西赣州市。
[3]理障:以理阻碍正知。语出《圆觉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