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学终身只一事(1 / 1)

【原文】

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窃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顾精力?或困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

“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1]。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2]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

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3]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困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困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传习录(中卷)·答欧阳崇一》)

【译文】

来信又说:“老师您说‘为学终身只有一件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可不去理事,也不可不加以修养,这却是把理事与修养分为两件事了。’愚见以为,感到精疲力竭,不能将事情处理完,就是良知(的判断)。宁可不处理事情,先去休养,这是致知。这怎么成了两件事呢?如果事情来了,事态不容不去处理,就算筋疲力尽,但只要自我激励,强打精神,也能支撑着处理完事情,由此可知,让意志统领着气力还可行。不过,此时的言行举止毕竟是有气无力,待处理完事情就会疲惫不堪,这不和滥用精力差不多吗?这期间的轻重缓急,良知固然不会不知道。然而,有时被事势所逼,又怎么能顾及精力?又有时困于精力,又岂能顾及事势?该怎么办才好?”

宁可不去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加以修养,这句话对初学者来说也不无裨益。但是,把处理事情和修养看作两件事就有了问题。孟子说:“必有事焉”,那么,君子终生的学问就只有“集义”这一件事情了。义,就是宜,心做到它应当做的叫作义。能够致良知,那么心就能“得其宜”。所以,集义也就是致良知。君子应酬万变,应该做的就去做,应该停的就停下,应该生时就生,应该死时就死,斟酌调停,也无非是致良知,以求问心无愧罢了。因此,“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是谋求力所不及的事,勉强做智力不能完成的事,都不能称为致良知。而凡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都可以称为是致良知的事情。如果说宁可不去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加以修养,也是因为先有了功利心,去计较其中的成败利钝,尔后再在其中做出私意上的爱憎取舍。这样是把处理事情当成一件事,把修养当成另一件事,就是有了看重内在而忽视外在的心态,就是师心自用,就是处于义之外了,这便有了“不得于心,勿求于气”的毛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问心无愧的功夫了。你所说的自我激励,强打精神坚持下去,处理完事情后就会疲惫不堪,又说被事势所逼,被精力所限,都是把处理事情和修养当成两件事看了,所以才有这样的困惑。凡是做学问的功夫,只要一心一意就会真诚,心有旁念就会虚伪。以上你所谈及的情况,均是由于致良知的心意缺乏诚恳、专一、真切。《大学》中说:“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你曾经见过厌恶恶臭、喜好美色时,还要自我激励、强打精神才能坚持下去的人吗?曾经见过这些事情过后而人感到极度困乏疲惫的情况吗?曾经有过被事势所逼,被精力所限的人吗?从这几点你就会知道病根到底从何而来了。

【解析】

欧阳崇一的问题十分尖锐,而他所说的情形对世上大多数人而言也都能感同身受。举例子来说,周末即将到来,劳累了一周的你期待着明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在差五分钟就要下班的时候,老板突然宣布,明天有紧急的业务,需要几个员工加班,由于老板对你平时的工作能力十分欣赏,特意点中了包括你在内的几个同事。相信此时的这个“惊喜”会让你犹如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从精力上来说,劳累了一周的身体急需休息,但是从工作上来说,公司的业务需要加班,而且违背老板的决定甚至有丢掉饭碗的可能。此时,良知该何去何从呢?

被形势所限制,你会十万个不情愿地答应加班,只能按这里欧阳崇一所说的那样,自我激励,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去加班,本来是强弩之末的精力在经过一天的操劳后,更是疲惫至极。欧阳崇一想问的就是,这种情况的实际结果不是和滥用精力差不多吗?

阳明的回答中,有这样几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夺人眼球的是“当生则生,当死则死”这八个字,连生死这样的大事也仅仅是为致良知而服务的。当然,如果“良知说”在涉及生死的问题时就绕过去,良知说也就辜负了天下千万信众对它的笃信,也算不上是“血统纯正”的学说了,甚至会被人冠以“伪学”的称号。生存,还是死亡,这是生命无法逃避的终极问题,也是人类哲学必须面对的问题。

阳明当然不只是随便说说,他用行动诠释了自己的生死观,用半生的言行(因为龙场悟道是阳明先生中年时期的经历,故说“半生”)践履了自己的良知说。当然,我们知道,阳明先生的归宿不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而是病逝的。但是,阳明先生去世时的遗言足以光耀千秋——“此心光明,夫复何言?”他是在没有任何遗憾的情况下驾鹤西去的,对于一个以文臣封侯拜将,半辈子戎马倥偬,在平叛战争中杀人无数的人来说,可以死而无憾,这该是一种何等纯粹的学养?何等磊落的气概?

从对待生死的态度来看,阳明是当之无愧的随时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但另一个问题来了,朱熹也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名言,但是我们知道,就是这句名言几乎成了朱熹在当时遭遇人人喊打的最著名罪证之一。从形式上来看,朱熹也是主张舍生取“义”,这和阳明相同啊,为何众人不指责阳明,却都不放过朱熹?我们下面接着看。

如果阳明是秉承朱熹那般迂腐的生死观,那他就不配叫王阳明了。在《王阳明全集》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王阳明向朝廷请求告病还乡,省亲致仕的奏章。阳明请求归退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我们知道,阳明先生身体不好,痰嗽之症一直伴随着他的后半生,此病用今天的话来说,很可能是肺结核之类,但在当时,这就是不治之症。第二,阳明先生从小受其祖母抚养,与祖母感情很深,他常年在外做官,无法在祖母膝下承欢、尽孝心。但是,在《王阳明全集》当中,类似这样告退的上奏实在太多,从反面我们也可以推知,朝廷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允许他的奏请,否则,阳明也就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这些内容相似的奏折了。

从以上情况我们可以得知,阳明是非常重视健康的,反诘者会带着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语气问阳明,你不是说“当生则生,当死则死”吗?怎么到了国家需要你效力的时候,你却要告病而退?回答这些问题,就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阳明上告退奏章的时机,都是在局面绥靖之下,按照阳明的说法,此时的情形,换作别人来顶替自己的职位也完全可以搞定,而自己病躯残喘,思亲成疾,留之并不能对国家有更多补益,而去之于国事并没有损失,对自己则诚如旱禾得雨,此时,为自己争取应有的权利就是该做的“义(宜)”事。

相反,在平定宸濠之乱这件事上,阳明却忠实地践履了自己“当行则行”的言论宗旨。当时,他只是路过叛乱发生之地,当地发生的事情是不属于他管辖的,且宸濠之乱刚起之时声势浩大,阳明手中并没有正规军队。如果只是从自身的利害关系着想,阳明完全可以不管这件事,反正出了事情朝廷追究责任也追不到自己头上,而组织平叛对当时两手空空的阳明而言难度太大,而且失败后很可能会丢掉性命。但是,阳明认为,这件事从良知上来说,就必须去做,这就是对“当生则生,当死则死”的注解了。理该如此,虽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当然,我们知道,对于“知行合一”的阳明来说,他的勇气绝对不是来自一种盲目的血气之勇。良知既然能告诉他该做什么,同样也能告诉他该怎么做。

这样,就引出了阳明下面说的话:“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有了这句话做补充,阳明“舍生取义”的内涵就和朱熹“舍生取‘义’”的内涵有了很大不同。并不是他吝惜生命,而是热爱生命,不到最后的关头,决不轻言战斗,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会挺身而出,挺身而出的时候,他会依从良知的判断找到击败敌人的最佳途径。忠义,不仅仅是勇气与血性,而是勇气和智慧的双重化身。这东西,在他这里,叫良知。

[1]“思不”句:语出《论语·宪问》,原文是“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2]“劳其”五句:语出《孟子·告子下》。

[3]“不得”句:语出《孟子·告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