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来书云:“《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1]。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2],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祟。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传习录(中卷)·答陆原静书》)
【译文】
来信写道:“《大学》中认为,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就不能平正,而程颢先生也说过:‘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情,《传习录》中用疟疾做比喻,非常精确。如果依照程颢先生所说,那么,圣人的情是产生于物而非产生于心了。他为何这样说呢?感受了事物,则相应的情感就随之产生,然后其中的是非对错就可以去格了。但是,在事情还没有到来之时,说有情吧,它还并未显露出来;说无情吧,可情就像病根一样存在着,若有若无,又该从何处来致我的良知呢?为学要致力于求得‘无情’,这样,拖累虽然少了,但是又脱离了儒学而坠入于佛学了。这样行吗?”
圣人致知的功夫是至诚不息的。圣人良知的本体,皎洁如明镜,没有丝毫的掩蔽。将美的、丑的东西放在镜子面前,镜子就应物现形,过后,镜子上却并未留下什么。这正是所说的“情顺万事而无情”。“无所住而生其心”,佛家曾说过这句话,话说得不错。明镜照物,美的美,丑的丑,一照进去所显示的都是真实的,这就叫“生其心”。丑的为丑,美的为美,照过之后而不留丝毫在镜中,这就是“无所住”。有关疟疾的比喻,既然你认为贴切精当,那么,这一节所产生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患疟疾的人,病虽未发作,而病根依然在,又怎么能因为疟疾还没有发作而不去服药调治呢?如果一定要等到疟疾发作之后才服药调治,就已经晚了。致知的功夫不分有事与无事,怎能再区分是发病还是未发病呢?你的主要疑虑,虽然好像前后不同,但都是自私自利、逢迎固执的毛病在作怪。这个病根一旦除去,那么,你前后的诸多疑问自然会冰消雾释、云破天开,也就不用再去求教探讨了。
【解析】
程颢的那句“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其中第一个“情”,是一个中性词,指人的本性之情,第二个“情”,指那些由于好乐、忿懥、忧患、恐惧而偏移了自然之理,流于私意的情。中国古代的文字用之至简,同一个字哪怕在同一个句子,也需要仔细辨析其中意义的差别。这里陆澄提到了《传习录》,因为《传习录》的上卷是先行刊刻传世的,所以,这里提到的《传习录》指的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传习录》的上卷,而非今天的全本《传习录》。陆澄所说的比喻为“疟疾”的“情”,自然就是我们上面辨析中所说的第二个“情”字的意思。
陆澄从程颢的话中,得出了一个“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的结论。他的论据是,有事情来感时,心中才会产生和那件事情相对应的情。接着,陆澄进一步说,只有当随着事而来的情产生时,良知才能对产生的“情”做一个判断,合理的情,可以扩充,不合理的情,可以克除。如此,良知也才有个着力之处。然后从反面说,事情还没有来时,要是说心中有“情(私意)”吧,却看不到影子,要是说无“情(私意)”吧,明明知道已经成为痼疾沉疴的私意之情遇到事情肯定还会显现,因此,陆澄感到此时的病根若有若无,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来致自己的良知。最后,陆澄又问了“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他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下面我们层层解析。
对于陆澄的“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这个结论,从阳明的回答中我们是找不到正面回应的,但我相信今天的诸位肯定很想知道阳明该如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实质上是很委婉地涉及以今天的学术观点区分的两大哲学流派的一个核心争执,这个争执就是到底物质是第一位,还是意识是第一位。非常遗憾,阳明先生没有对这个问题进行直接评论。
我们就依据阳明学说的一贯思想立场,来对这个结论进行一个“探微”式解读。先说明一下,在“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这句中,陆澄所说的“物”是偏重于现代意义中“物质”的意思,不然,他就没有必要将其和“心”并提而区分对照。首先,从阳明心学的角度,阳明首先就不会承认今天学术界的以“物质”和“意识”到底谁是第一位来区分出两大哲学流派的做法。在阳明看来,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划分。阳明心学,甚至可以说中国古代哲学的特点,就是“心物一体”,谈“心”必然有“物”,谈“物”必然有“心”,这种哲学观从来不把“心”和“物”到底谁是第一位的问题放在心上。
陆澄这里的结论,显然有一种跨时代的先见性。他从经验上得出了心中之情必须有相应的“物”才会产生,所以疑心“物”是“主”,“情”是宾,但是“情”是在心和物交融的一刹那产生的,其中,“心”和“物”在导致“情”产生的这件事情上,其实是具有同等作用的。现在仅仅把“情”的产生归功于“物”,显然不恰当。所以,阳明如果要正面回答陆澄的话,那就是:情的产生是心物交融的共同作用,二者等量齐观,融为一体,不分伯仲。
陆澄最后的疑问“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其实是一个“伪问题”。这里陆澄说的“无情”,其中的“情”字,不但涵盖了私欲之情,而且误杀了顺应天理的自然之情,所以才有“出儒入佛”的疑虑。但是通过上面的辨析,我们已经知道程颢说的“无情”,是指没有私欲之情,这里陆澄却偷换概念,一下子将“情”字的覆盖面扩大化了。所以问题本身就有问题,不过阳明本人也没有心思去具体探究陆澄在言语字面上的矛盾,还是千年不变的老一套,直接说所有的问题都是你的私欲作祟,还是老老实实克服自己的私欲吧。
[1]“圣人”句:语出《河南程氏文集》卷二《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2]“无所住”句:语出《金刚经》第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