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回的乐和七情的乐(1 / 1)

【原文】

来书云:“昔周茂叔[1]每令伯淳[2]寻仲尼、颜子乐处[3]。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传习录(中卷)·答陆原静书》)

【译文】

来信写道:“过去,周敦颐经常要求程颢寻觅孔子与颜回的快乐之处。请问这种快乐与七情之乐是相同还是不同?若是相同,那么普通人只要满足了欲望都能快乐,又何必去寻觅圣贤之乐呢?如果说(除去七情之乐外)另有真正的乐,那么当圣贤碰到大忧、大怒、大惊、大惧的事情时,这种真正的乐还存在吗?况且君子的心中常存戒惧,这应该说终身都在忧虑中,又何从得到乐呢?我这个人平常比较郁闷,还没有体会过真正的圣人之乐的趣味,现在,急切希望能找到这种乐趣。”

乐是心的本体,虽然不同于七情之乐,却也不在七情之乐之外。圣贤虽然可以说有真正的乐,但这种乐也是普通人所共同具有的,只是普通人有了这种乐自己却不知道,反而要自寻烦恼忧苦,自己给自己加上不少的迷惘。即便在忧苦迷惘之中,这种乐也未尝不存在。只要一个念头认得准、辨得清,反躬自问诚实无欺,那么就能体会到这种乐了。我每每和你谈论,也无非都是这个意思,而你仍要询问用什么方法可以得到这种乐,这就不免坠于骑驴找驴的蔽障了。

【解析】

先看两副曾国藩写的对联,其一:天下无易境,天下无难境;终身有乐处,终身有忧处。其二: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虽逆境亦畅天怀。这两副对联所要表达的含义正好是这节内容的最好注脚。“忧处”以及“战战兢兢”正是向天理——也就是阳明这里说的“心之本体”——主动靠拢时所用的功夫,“乐处”与“亦畅天怀”正是能遵循天理所受到的情感奖赏。痛并快乐着,圣人之乐的景况大体可以这样表述。

这节用来做对比的两种乐,一个是“七情之乐”,一个是“圣人之乐”。“七情之乐”在《传习录》的前文中曾经提到过。眼睛爱好美色,美人在怀,是肉欲之乐;嘴巴爱好美味,佳肴在口,是食欲之乐;耳朵爱好美音,丝竹悦耳,是音声之乐。耳口身之乐,是常人最基本的求乐之途。再往上一点层次的,出行要车,香车宝马,是出行之乐;安歇要屋,广厦千间,是安歇之乐;处众好名,名闻海内,是好名之乐。陆澄就是分不清这些乐和圣人的乐到底有什么不同,才发出那样的提问。

阳明首先指出了“乐是心的本体”,自然“圣人之乐”也就是心的本体之乐,随即指出此乐“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这句很关键,是儒学有别于佛学的地方,佛学要求人斩断七情之乐,而儒学却肯定了“七情之乐”的合理性。

从“拉拢”最广大的人民组成最广泛的“为学统一战线”的角度看,儒学这点宗旨比佛学要争取的人多得多。古典文学中,曾经对和尚有过这样的描述:色中恶鬼。意思就是和尚比起普通人,在色欲方面的欲求更加强烈。佛家强行要求人六根清净,却滑入极端,反而违背了天地大道的自然之理,所以实际效果反而适得其反。人的性欲需求也是自然之理的一部分,和饥要求饱,寒要求暖一样,都是人的自然诉求,强行压抑合理诉求,实际是违理而行。儒家的“圣人之乐”不离七情,但也绝对不被七情之乐所羁绊,那是因为圣人之乐有更高的遵循准则,那就是“循理”,也就是阳明说的“心之本体”。

因为人人具有此心,所以普通人的“七情之乐”中,其实就孕育着“圣人之乐”的萌芽。只有在圣人那里,这个萌芽才能长成参天大树,而在普通人那里,有的刚发芽就遭到了自己私欲的戕害,有的长成了灌木却由于主人疏于灌溉施肥而裹足不前。因此,普通人要做功夫,就是去掉“自求”的“许多忧苦”,去掉“自加”的诸般“迷弃”,将此乐的萌芽培育成大树,方能体验到“圣人之乐”。

[1]周茂树:即周敦颐。

[2]伯淳:即程颢。

[3]寻仲尼、颜子乐处:《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有“昔受学于周茂树,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孔颜乐处,指以孔子为代表的乐天、超然境界。其原出见《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另在《论语·述而》中有:“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