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1]’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2]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传习录(中卷)·答顾东桥书》)
【译文】
来信写道:“您所宣扬的知行并进,不应区分先后的说法,也就是《中庸》中提到的‘尊德性’和‘道问学’两个功夫的交叉进行,相互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之的道理。然而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别,比如先知道是食物才吃,先知道是开水才喝,先知道是衣服才穿,先知道是路才走,不会还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就先有这个行为吧!其中也是有刹那间的(先后)差别,并不是说,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行动。”
您既然讲“交叉进行,相互促进,内外本末,一以贯之”,那么知行并进的说法也应该不再有疑了。您又讲“功夫的顺序,不能没有先后之分别”,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先知道是食物才吃”等例子,更是浅显易懂,但您被当代的观点蒙蔽了,自己无法觉察。人必定有想进食的心,然后才能知去吃。想进食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食物味道的好坏,必须等到食物放入口中才能知道,哪有没有入口就先知道食物味道的好坏的呢?必定有想行路的心,然后才知道路,想走路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道路的坎坷和平坦,必待亲身行走后才能知道,哪有未等亲身行走就先知道路途的坎坷或平坦的呢?
“先知道是开水才喝”“先知道是衣服才穿”,依此类推,都毋庸置疑。像您所比喻的,就正是所谓不见这个物就先有这件事了。但您又讲:“其中也是有刹那间的(先后)差别,并不是截然有别,今天知道了,明天才去行动。”这也是体察得不够精确。但是,即使如您所说的那样,知行合一的说法,自然也无可怀疑了。
【解析】
顾东桥所理解的知与行,正是我们大多数人概念中的知与行。就拿“知食乃食”来举例子,顾东桥认为想吃的心,属于知,吃的行为,属于行,虽然其中也只是有间不容发的时间上的先后差别,但毕竟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所以,又怎么能说是“知行合一”呢,分明是两件事情呀?
阳明的回答中最富有创造性的地方就是:将“想吃的心”也划归为“行”的一部分。凡是做任何事情,只要心中一起了意,就已经是“行之始”了。而顾东桥所认为的行,在阳明这里也被认为是“行”的一部分而已,称之为“行之成”。也就是说,阳明认为的行=行之始+行之成,他将我们通常意义上认为的心理活动,划归为“行”的组成部分。另外,阳明又认为,行的完成其实就是心中的“知”被“致”的过程的完成,所以说:致知=行之始+行之成,也完全成立。
空想主义者的最大特征,就是喜欢在心中构筑无限个“行之始”,但是行之始往往也仅仅局限于行之始。犹如一个人要挖井,他挖了无数的井,但是都是浅井,在没有挖到水的时候就放弃了。所以,我们不要将阳明的“致知”看作一个轻易的过程。真正的致知,是一个充满了许许多多的艰辛、反复、曲折的过程,需要人的坚持、专一,并适时对行为进行符合天理的校正。古人论述处事之法,讲究耐惊、耐怕、耐烦、耐反复、耐白眼、耐流言、耐一时之误解。当一个人需要忍受这么多去追求一个东西的时候,说明这个东西的价值足以弥补上述付出的所有代价,而这个东西就是自己良知被“致”的那种问心无愧,也就是阳明遗言中所说的那种“此心光明”的境界。
从阳明对“知行并进”的注解中,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两种有益的启示:从克制私念的角度看,一旦心中有不良的念头,此时就要注意,心头泛起此念就已经是“行之始”了,所以要克私念于萌芽,这是防微杜渐的用意。从完成“致知”全过程的角度看,即使我们心中有了“善念”,也不要沾沾自喜,因为这种“善念”如果不投入艰辛的努力将其付诸实施,那么这种善念将永远以一种“致良知”的半成品状态存在,而一个烂尾楼是永远无法住进去人的。从人好逸恶劳之天性以及“致良知”的失之易、得之难出发,我们得出这两点教益。
[1]尊德性而道问学:语出《中庸》,原文是“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
[2]近闻:指朱熹知先行后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