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真肯爱此身(1 / 1)

【原文】

萧惠[1]问:“己私难克,奈何?”

先生曰:“将汝己私来,替汝克。”

又曰:“人须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

萧惠曰:“惠亦颇有为己之心,不知缘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说汝有为己之心是如何?”

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谓颇有为己之心。今思之,看来亦只是为得个躯壳的己,不曾为个真己。”

先生曰:“真己何曾离着躯壳?恐汝连那躯壳的己也不曾为。且道汝所谓躯壳的己,岂不是耳、目、口、鼻、四肢?”

惠曰:“正是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声,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乐,所以不能克。”

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2],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岂得是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时,便须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视,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动。必须非礼勿视、听、言、动[3],方才成得个耳、目、口、鼻、四肢,这个才是为着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终日向外驰求,为名、为利,这都是为着躯壳外面的物事。汝若为着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礼勿视、听、言、动时,岂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视、听、言、动,须由汝心。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视,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四肢。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若是那一团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缘何不能视、听、言、动?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无非礼。这个便是汝之真己,这个真己是躯壳的主宰。若无真己,便无躯壳。真是有之即生,无之即死。汝若真为那个躯壳的己,必须用着这个真己,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惧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必须去了刀,拔了针。这才是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认贼作子[4],缘何却说有为己之心不能克己?”(《传习录(上卷)·薛侃录》)

【译文】

萧惠问:“自己的私欲很难克服,怎么办?”

阳明先生说:“把你的私欲拿来,我替你克服。”阳明先生又说:“人要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够克己,能够克己,才能够成功(克服私欲)。”

萧惠说:“我也颇有为自己着想的心,但不知为何不能克己。”

阳明先生说:“先谈谈你为自己着想的心是怎样的?”

萧惠停了很久,说:“我也一心要做个好人,便自认为很有为自己着想的心。现在想来,也只是为了一个躯壳的自己,不曾为了真正的自己。”

阳明先生说:“真正的自己怎能离开躯壳?恐怕你连那躯壳的自己也不曾为过,先说说你所谓的躯壳的自己,岂不就是指耳、目、口、鼻、四肢吗?”

萧惠说:“正是为了这些,眼睛爱看美色,耳朵爱听美声,嘴巴爱吃美味,四肢爱享受安逸,所以不能克己。”

阳明先生说:“‘美色令人目盲,美声令人耳聋,美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发狂’,这些对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都有伤害,怎么会有益于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呢?如果你真的为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就必须想着耳朵如何听,眼睛如何看,嘴巴如何说,四肢如何动。你必须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才算是实现耳、目、口、鼻和四肢的功能,这才真正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着想。你现在终日向外去寻求,为求名,为求利。这都是在追求自己躯壳外面的东西。若你真的是为了自己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在‘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时,又哪里是你的耳、目、口、鼻和四肢自动不看、不听、不说、不动,必须是你的心在起作用。其中视、听、言、动都是你的心所发的指令。你的心发出视的指令,就传输指令给目,你的心发出听的指令,就传输指令给耳,你的心发出言的指令,就传输指令给口,你的心发出动的指令,就传输指令给四肢。如果没有你的心,就没有你的耳、目、口、鼻(的执行功能)。所谓你的心,也并不是专指那一团血肉。如果心专指那团血肉,那么现在已经死去的人,那一团血肉还在,为何不能视、听、言、动呢?所谓你的心,是那能使你视、听、言、动的东西,这就是‘性’,就是天理。有了这个性,才能产生这性的生生不息之理,也就是仁。性的生生不息之理,体现在目时便能视,体现在耳时便能听,体现在口时便能说,体现在四肢时便能动,这些都是天理在起作用。因为性主宰着人的身体,所以又叫心。这心的本体,原本只是一个天理,原本并不会‘非礼’的。这个就是你真实的自己。它是人躯壳的主宰。如果没有真实的自己,也就没有躯壳。真是有之则生,无之则死。如果你真的为了那个躯壳的自己,就必须时常保有着这个真我的本体。做到没有看之前就先行警戒,没有听之前就先行恐惧,怀有唯恐亏损了一点儿真我的念头。稍有丝毫的‘非礼’念头萌生,就犹如刀在割,针在刺,忍耐不来,必须去了刀、拔掉针。这才是有为自己着想的心,才能克己。你现在正是认贼作子,为何却说有为自己的心而不能克己呢?”

【解析】

先赏鉴一下阳明先生循循善诱的教学艺术,萧惠问自己的私欲很难克服该怎么办,阳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让萧惠把私欲拿过来,他帮萧惠克服。他一旦让萧惠把私欲拿过来,萧惠自然就要开始在心中搜索自己的私欲。在搜索的过程中,他也会意识到,自己的私欲无论如何是无法拿给阳明先生的,那么克服自己私欲的战场终归还是在自己的心田。

就这样,阳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已经助推起了萧惠心中无数的波澜,他已经开始在内心探寻自己的病根。

阳明感觉到自己催化剂般的前言已经发生了作用,就开始趁势添柴加火,说人只有真心为自己着想才能够克服私欲。萧惠说我也颇有为自己着想的心啊!阳明就让他具体谈谈为自己着想的心的表现,这种引导式的谈话,又把萧惠引入了自我反省的深思之中。

萧惠思考了很久,基本上不用阳明费什么事儿,他的灵魂深处已经发起了一场自我检讨的运动。结果他说出来的话,已经不打自招地承认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做到真的为己,不过他还是有保留地说了自己只是为了躯壳的自己。

阳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问题也基本上都摊到桌面上了,就开始了真正的教导。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上萧惠连那个躯壳的自己也没有着想过。

接下来阳明说的话比较多,也非常精到详尽,没有晦涩难解之处,我也就不再重复咀嚼阳明嚼过的甘蔗了,仅仅简单谈一下自己的领悟。

这节有意思的地方是谈到了“为己”,阳明心学一直给人的面目就是“存天理,去私欲”,仿佛把“自己”隐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地位去。但是这里谈到了自己,而且直接谈到了人的肉体这个层次。所以这节内容的最重要意义在于,它打通了人的肉身和天理之间的关系。

从最普遍的意义上说,人最珍惜的莫过于自己的生命,而生命的寄寓之所就是这个有着七情六欲的身体。表面看起来,人珍视世间的事物没有过于珍视自己身体的。但是,在实际的情形中,人往往最不善待的就是自己的身体,比如人有抽烟的习惯,虽然明明知道抽烟不好,但是为了交际,为了排遣寂寞,为了尼古丁的刺激,依然无法戒掉。在人的诸多考虑中,唯独没有考虑自己身体的健康,在这个最明显的明知故犯的人类恶习中,一些名人也难以免俗,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就发出过“戒烟难,做总统易”的感叹!再反观人类在其他恶习中陷溺的情形,基本上和抽烟这个恶习大同小异。赌博、纵情于肉欲、沉溺于网游等,无一不是以牺牲着躯壳健康的代价而满足着私欲的嗜好。所以说,关于“自私”这两个字,从哲学最基本的层面考察,“自私”到极点也只有“圣人”才能做到。

那么萧惠这里说的“己私难克”,并不是他个人遇到的问题,而是每个活着的人都无法避免的问题。阳明就是从道理上帮他分析清楚了到底什么是真的“为己”,什么是对真自我的戕害,只有将这二者认得清,看得明,更重要的是要做得来,才能在真正的“为己”中实现“克己”,才能迈入时时处处都切中天理的圣人之境。

[1]萧惠:不详。

[2]“美色”四句:出自《道德经》十二章,略有出入。

[3]非礼勿视、听、言、动:语出《论语·颜渊》。

[4]认贼作子:源于《楞严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