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至正一贯穿(1 / 1)

【原文】

王嘉秀[1]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2]。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3],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4]。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传习录(上卷)·陆澄录》)

【译文】

王嘉秀问:“佛门用超离生死来诱导人入道,道家用长生不老诱导人入道。其本心也不是把人往坏处带,归根结底,也是体现出了圣人(之道)的上一截,然而却不是入圣道的正路。当今做官的,(一般是)通过科举,(但是)也有的通过乡党推荐,也有的通过内官安排,同样能做到大官,(后两种途径)毕竟不是做官的正路,君子是不愿意这样做的。道家和佛家到了极处,和儒家大体上是相同的,但他们有了(儒家圣人之道的)上一截,遗失了下一截,终归不像圣人之道那样完整;然而那上一截相同的,也不能说人家的主张不对。后世的儒生,又只是得到了圣人(之道)的下一截,割裂了圣道的整体,失去了圣道的真义,流于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也最终不免成为异端。有上述四种(流弊)的人终身劳苦,对于身心并没有分毫益处。反观那些道家、佛家中人,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俗儒反而赶不上他们。今天学习(儒道)的人不必先排斥道家和佛家,应先坚定学习圣人之学的志向。圣人之学学通透了,则道家和佛家(那些不合理的意义)自然泯灭了。不然,那些书呆子所学的,恐怕还被道家和佛家中人轻视,要想让佛家道家中人降格相从,不是太难了吗?鄙见如此,先生以为如何?”

阳明先生说:“你所说的大体上也对。但是说成‘上一截’和‘下一截’,也是人们看偏了才这样说。如果说起圣人的大中至正之道,完完全全一以贯之,哪里有‘上一截’和‘下一截’的分别?正如《易·系辞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普通人日常在用却不了解,故此能通晓君子之道的人很少啊。‘仁’和‘智’难道不是道吗?但是看偏了,就有毛病了。”

【解析】

王嘉秀是阳明的弟子,虽然跟着阳明学习心学,却也热衷于佛家和道家思想。本篇其实是他对佛、道和儒三家思想进行比较分析的议论。

如果不看阳明后面的点评,只看王嘉秀的这篇议论,确实也是无懈可击,文理斐然。但是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阳明还是挑出了骨头。

阳明首先肯定了这番议论“大略亦是”,定好基调之后,随即指出这番议论的毛病还是不能将“道”一以贯之来讲。通过学习《传习录》前面的相关内容,对阳明的这种观点我们其实是比较熟悉的了,凡是有人把道理掰碎了摊开了放到他面前,阳明先生必定马上捋起袖子,洒上面粉,浇上水,施展“太极和面功”,立马将其揉成一个整体,并且会边揉边说:“要注意团结啊,注意整体啊,不要搞分裂!”给人的感觉阳明像是一个“整体偏执症”患者。

嘉秀的议论,所用的方法其实就是我们现在常常用到的分析法,将事物的方方面面细细分割,然后再逐一比较,这种方法在现代的科技领域用得最多,是当代非常受欢迎的一种思维方法。“整体偏执症”患者阳明当然用的就是千年一调的综合法了,现在我们来尝试着打开阳明先生的心扉,看看他为何如此偏执于“一以贯之”的整体论。其实“一以贯之”是孔子原创的,阳明在这里依然是借用了孔子的说法。凡人的平凡之处是各不相同的,但是圣人的圣明之处是相似的,阳明和孔子不约而同赞成“道”要“一以贯之”,为什么?

仅就王嘉秀的议论来说,阳明认为,无论是佛家和道家的出世而自修,还是儒家的积极用世,这个“理”是唯一的,自修之中含着用世,用世之中含着自修,是不能分割的。为何说自修之中含着用世?自修之道,看起来是不管其他,只管自己,但是在儒家看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思是人与天地万物的来源是同一的,我们大多只看到了这句中强调的是其他万物和我自身同为一源,却忽视了这句的意思其实也涵盖了“人本身也是世界万物的一部分而已”这层意思。

在佛家和道家那里,他们好像是遗弃了世界,只局限在自我观照的一个狭小圈子里,但是既然你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那么在儒家看来,佛家和道家在“只观照自己”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观照着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那么,在儒家的体系里,观照自己的个人修养也好,观照家国天下的兴亡也好,他们观照的都是同一个东西——物。从这个意义上,“道”必然是“一以贯之”的。同样的,“用世之中也含着自修”这句不用讲,相信大家参照前面讲的“事上磨”,也就可以明白了。

修佛与修道之人,人生志趣看似与儒家迥异,但是从细处看,佛家中人和道家中人不是也要吃饭、穿衣、住宿吗?从衣食住行这些最切近人身的方面考察,佛道中人与芸芸众生并无二致。人是动物的一种,修佛修道者也不例外,动物的特点又在于其必须和本身之外的世界产生联系才能存活,就人而言,除去衣食住行不谈,你每时每刻必定要呼吸吧,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你已经在和周围的世界产生联系了,所以,修佛修道者从微观角度观察,并不能完全“遗世”。

下面再说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一般而言,世人所最爱惜的东西,没有过于自己的身体的,那我们就从人的身体说起。人的身体受到伤害性刺激,必然会逃避和抵抗,比如手被开水烫,目被烟火熏等,人的第一反应必然是逃避和躲闪,人的肌肤是人的第一道躯体。那么,人的家室财产以及亲人朋友,就是人的第二道躯体,小偷窃取你的财物,别人强拆你的房子,亲人受到伤害,肯定会遇到你的激烈抵抗,为何?家室财产和亲人朋友是维护主体生命存续和发展的第二道躯体,其重要性在个体看来,几乎和第一道躯体——个人的身体——是同等重要的。

范围最大的是第三道躯体,包括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仅举一例,现代媒体在谈到大气环境问题时,反复提到大气质量标准PM2.5。空气是每个人都要呼吸的,行走在同一条大街上,我们呼吸到的是同一种空气。空气就是人的躯体的延伸。马克思说过,自然界是人的非有机的躯体,从这里就能得到最好的佐证。因为空气质量差了,直接影响到人的身体健康,破坏大气质量实质上也就是损害人躯体的健康。

那么同理,世间其他万物的变化,也必然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每个个体。这种联动效应被西方学者称为“蝴蝶效应”。其实也就是中国古人常挂在嘴边的“天人合一”。人自身和天地万物在本源上是一体的,这就是中国古人的世界观。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洞悉了阳明总要说“一以贯之”的原因了,他是在反复叮嘱我们,看大象要看到整体,不要拽到大象的尾巴就狂呼看到大象了。

[1]王嘉秀:字实夫,好谈仙佛,余不详。

[2]上一截:《论语·宪问》中有“下学而上达”语。“上一截”指“上达”,下文“下一截”指“下学”。

[3]科:由分科考试以入官;贡,由乡党推荐为官;传奉,由内官之安排做官。

[4]“仁者”句:语出《易·系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