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1]’,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传习录(上卷)·陆澄录》)
【译文】
一天,师生在一起探讨做学问的功夫。阳明先生说:“教人治学,不可偏执一端。初学时心猿意马,心神不宁,所考虑的大多是私欲方面的事。因此,应该教他静坐,平息思绪。等时间长了,他们心意稍微平定下去。但若一味悬空守静,槁木死灰一般,也没有用。此时必须教他内省、克制私欲的功夫。内省、克制私欲的功夫就没有间断的时候,好比铲除盗贼,要有一个扫除廓清的决心。无事时,将好色、贪财、好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复发,方算痛快,好比猫逮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稍有一念萌动,马上克制下去,斩钉截铁,不能姑息包容,不能窝藏,不能放它一条生路,这才是真实地用功。如此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到了心中无私可克的地步,自然能做到正身拱手。尽管有‘何思何虑’的说法,但并不是初学阶段的事。初学阶段必须专注于内省、克制私欲的功夫,亦即思诚,只想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在心中)完全纯正时,也就是‘何思何虑’了。”
【解析】
《传习录》大多是在讲道理,而这一节是方法论。阳明在这里给我们指出了修心的次序和方法。
平常人的心,是很难拴缚住的,对心的形容,有这样一句话:“心如平原走马,易放难收。”平原走马,现在成长于城市中的人对此可能不太了解,我小时候在豫东平原的农村,是见过平原走马的。
当时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牲口,少的一头,多的两三头,当时的牲口,是主要的生产工具,也是家庭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牲口在大多时候是老实本分并能踏实干活的,但是终日被人类拘缚着过着从田间到槽头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它们也有感到枯燥的时候。每头牲口的心底,都埋藏着一个在自由世界“潇洒跑一回”的“人生追求”。一旦获得主人疏忽的机会,它们就会挣脱缰绳,以无比奔放的姿态冲向田野。而此时,对于牲口的主人来说,那就意味着麻烦来了。要知道,在平旷的平原地带擒获一头脱缰的牲口,是一件特别费力的事情,这种时候,往往全家的男劳力都要上阵擒拿,有时本家人不够,还要叫上左邻右舍来帮忙,往往要绕着村子的沟林田坎折返无数个来回,大多数时候还必须借助绊马绳这种工具,并且要等脱缰的牲口将长久以来压抑的**释放后,才能最终将它拿住。
这就是平原走马的情形。我们的心,很多时候就是那在平原上撒欢的马,静下心来回忆一下在这一天中,我们心中曾经萌发过多少个念头,这无数的念头中,又有多少是那些游离了“理”的妄念。所以阳明说,初始时我们“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那么心学的入门功夫,就是“静坐,息思虑”。关于这个“静”字,我发现,无论是道家,还是佛家,或者我们现在正在讲的儒家,都是无比推崇,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万道同源的道理。“静坐息心”虽然是入门的功夫,却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这里为了强调,我用了三个“非常”,如果你还是不重视,可别怪我没有强调。
但是,说“静坐”,你也不要傻傻地认为非要端坐在那里,其实你舒舒服服地躺到席梦思上也未尝不可,关键在一个“静”字,在静中排除掉思虑中的杂念。求静的原理,和阳明前面讲的“人心如镜,物来能照”的情形很像。我们在阳春三月来到公园湖边,会发现只有在风平浪静,湖面平整如镜的情况下,才能看到湖面映照出的蓝天以及湖边的垂柳,我们将一颗哪怕十分细小的石子投进湖中,湖水就会产生涟漪,那湖中的影像就会扭曲。我们的心和湖水是一样的,而求静,正是求心平如镜,求物来能照的功用。
阳明接着用了“久之”两个字,此“久之”虽有且仅有两个字,却深刻地表达了阳明对“静坐息虑”功夫的深深的重视与刻骨的情感,可谓言简意赅,一字千金,实是重要!
我们可以做到心的宁静时,虽然已经在心学的征程中迈出了重要一步,但是这还不够,后面的路更为艰辛,“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是的,坐在那里守着一个“空”,田也不种,工也不做,书也不读,确实没有什么用,所以第二阶段的功夫就是“省察克治”。
这个功夫就是“无时而可间”,意思就是一刻也丢不掉,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得记着省察克治,无论身处大庭广众还是暗室陋屋都得省察克治,总之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都得抓住“省察克治”这个功夫。累不累啊?累!开始肯定累,但是看看“累”字是怎么写的,“系”字头上一个“田”字,头上有田,方为累也,你是有所追求,有所担当的,所以必定会累,在这里,你的“田”就是你对心的“时时中理”的完美追求,看通了这一层,相信你会“累并快乐着”。
对省察克治功夫,阳明这样描述:“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这些话相当明晓畅达,也是非常精彩,无须我多言。
但是我认为这里有一点阳明说得不太详细,需要补充一下。从阳明的以上论述中,我们看到,心学功夫就是“静坐息心”和“省察克治”这两段,“静坐”求的是本体的“知”要明,“省察克治”求的是把本然的“知”变为个人主体意识把握的“知”。看起来非常简单,但是我们不要小看这两种功夫,在兵法中,用兵不过就是一“正”一“奇”,但是正奇之变化,可以至于无穷,自然界无非是一阴一阳,但是阴阳之变化,可以化育万物。所以心学这两种功夫,非要概括为两个字,那就是一“动”一“静”,但是这动静之间,用起功夫来也是可以做到无时而间而至于无穷。
阳明为了清晰地表达,将功夫分为两截来谈,但是,这两截功夫的次序,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里我引用《菜根谭》中的一句话来说明:忙处事为,常向闲中先检点,过举自稀;动时念想,预从静里密操持,非心自息。意思是在忙中做的事情,要先在闲的时候多多预先思虑安排到。这样,犯的过错自然就少了,在动中的思想念头,要先在静中精细地设想到,这样,在动的时候,那些偏移了“理”的“非心”自然就平息了。
所以,“静坐”与“省察克治”的功夫是可以交替使用的,当你感到过于忙乱时,就要让自己静一下;但是假如你发现自己太执着于“空”,又要走出去,让自己动起来,这也是“因病而药”的运用原理。另外还有一点,“静坐”的功夫严格来讲也可以认为是包含在“省察克治”这个功夫中的,因为通过“静坐”平息那些杂心时,其实是用到了“克治”这层功夫。
[1]何思何虑:出自《易·系辞下》,原文是“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