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岂能分两边(1 / 1)

【原文】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1]、惟贤[2]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3]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4]。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传习录(上卷)·徐爱录》)

【译文】

徐爱因为还没有领会阳明先生“知行合一”的训诲,与宗贤、惟贤两个人反复辩论,不能决断,就向阳明先生请教。

阳明先生说:“试举个例子看。”

徐爱说:“现在有人完全知道对父亲应该孝顺,对兄长应该敬爱,

却不能孝顺,不能敬爱。由此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阳明先生说:“这种人的知与行已经被自己的私欲所隔断,已经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了。没有知而不行的人,知而不行,还不是真知。圣人教人知行,正是明确知行的本来面目,不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就算知行。所以《大学》中指出真的知与行给人看。像‘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看到美色属知,喜好美色属行。看到美色之时,心中就已经爱好了,并不是看到后又另外立一个心去爱好。闻到难闻的气味属于知,厌恶难闻的气味属于行。闻到那难闻的气味时,厌恶之心就已经有了,并不是闻到后又另外立一个心去厌恶。如鼻子塞住的人虽然看到了难闻的东西在眼前,但由于鼻子闻不到,也就不很厌恶,也只是因为他不曾感知到难闻的气味。就像说某人知道孝顺父母,知道敬爱兄长,必定是这个人已经在行为上表现过孝顺父母、敬爱兄长了,才可以说他知道孝顺父母、敬爱兄长。难不成只是懂得说一些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话,便可以称为知道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又比如知道痛,必定是自己已经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冷,必定是自己已经遭受了寒冷了;知道饥饿,必定是自己经历过饥饿了。知与行怎么能分得开?这就是知行的本来面目,不曾被自我的私欲隔断的。圣人教导人,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称之为知,不然的话就不是真知。这是多么紧要切实的功夫啊!如今却非要固执地说知行要分为两个是什么用意?而我又说知行是一件事,又是什么用意呢?如果不懂得立言的宗旨,只管说什么一件事两件事,又有什么用?”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说成两件事,也是教人有个分别。一边对知下功夫,一边对行下功夫。这样功夫才能落实。”

阳明先生说:“这样就失去了古人的意图。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如果真把握了知行的实质,只说一个知就已经有了行,只说一个行就已经有了知。古人之所以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是因为世上有一种人,只知道闷着头随意去做,完全不知道思索省察,也就是胡乱作为,所以必须先说一个知,才能让他行得对;又有一种人,茫茫****凭空去思索,全不肯切实去行动,也就是意**幻想,所以必须说一个行,才能让他知得真切。这都是古人不得已说的补救偏差、改正缺点的话,如果领会了古人的这种良苦用心,只要说一个‘知’或者一个‘行’就足够了。现在的人却将知和行分作两件事情去做,以为必须先知道了然后才能去执行,如果我现在先去讨论研究做‘知’的功夫,等到知得真了才去做‘行’的功夫,那么就终身不能行,也终身不能知。这不是小毛病,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鄙人今天说的‘知行合一’,正是治病的药。又不是鄙人凭空杜撰的,知行的本来面目在那里摆着呢!现在要是把握了知行的宗旨,就算是说成两件事也没有关系,实质上还是一件事;要是没领会知行的宗旨,就算你把知与行说成一件事,又有什么用?也无非是在那里说闲话罢了!”

【解析】

此节是阳明对“知行合一”这一重要概念的论述,他先举两例来进行反证。有人说,看见美女属于知,然后起了好色之心属于行。阳明先生说,只看见美女时,已经起了好色之心,不是看见后又另立一个心去好色。又有人说,闻到臭味属知,然后起了厌恶臭味的心属行。阳明说,闻到臭味已经厌恶了,不是闻到后又立一个心去厌恶。

由此两例引出下面的话,如果说一个人是孝子,不能因为他成天把孝挂在嘴上就说其是孝子,还必须察其言,观其行,只有在行动中表现出孝道方可称为孝子。其后又用“痛”和“寒”两个例子——必先痛了方为知痛,必先寒了方为知寒——来说明知与行是一体的,是无法分割的。然后他又谆谆教诲:“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

但是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既然知行是一体的,为何世间又有“知”和“行”这两个名称?根据最朴素的基本常识来判断,两个不同的名称,应该代表两个不同的对象啊!我们接着往下看。

阳明解释道,古人将知行分开说的原因有二。其一,世间有一种人,只知道埋头苦干,不知道思考琢磨,也只是愚昧妄为。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能让他行得对,从这个意义上说,“知”有预先计划的意思。其二,又有一种人,只会空想,又全不躬行。所以必须说个“行”,从这个角度看,“行”可以看作执行力。

概括来说,阳明认为知行分开说的原因是:世间有盲动主义者,所以提出一个知来让其明白行动前先计划好方向和路线图;世间还有空想主义者,所以提出一个行让其知道亲身实践。然后又讲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话”。从现在的观点看,阳明此节都是在讲理论和实践的统一。没有理论的实践和没有实践的理论,都不能称为“一”,都是世人最易犯的毛病,而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正是针对世人这两种通病的良药。

[1]宗贤:黄绾(约1477—约1551),字宗贤(一字叔贤),号久庵,浙江黄岩(今属台州市)人,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师从王阳明。

[2]惟贤:顾应祥(1483—1565),字惟贤,号箬溪,浙江长兴人,官至刑部尚书。师从王阳明。

[3]恁:如此。

[4]“如恶恶臭”句:《大学》中有“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