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爱问:“‘在亲民’[1],朱子谓当作‘新民’[2]。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3],敬敷[4]五教[5],所以亲之也。《尧典》[6]‘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7],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传习录(上卷)·徐爱录》)
【译文】
徐爱问:“《大学》里的‘在亲民’这一句,朱熹先生说应该作‘新民’讲,接下来的一章中的‘作新民’,似乎也可以作为朱熹先生说法的凭据。先生认为,应该遵从旧本作‘亲民’讲,这也有什么根据吗?”
阳明先生回答说:“‘作新民’的‘新’字是自新的意思,与‘在新民’中的‘新’(的意思)不同,怎么能以此作为证据呢?‘作’字与‘亲’字相对应,但不是‘新’字的意思。下面讲的‘治国平天下’处,都对‘新’字没有阐释和说明。比如说‘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都是‘亲’字的意思。‘亲民’就好像孟子所说的‘亲亲仁民’的意思。对他们‘亲’就是对他们行‘仁’的意思。因为老百姓之间缺乏亲情,舜让契作为司徒官,恭敬谨慎地传布五种伦常之教,就是使他们之间有亲情的措施。《尚书·尧典》中的‘克明峻德’就是《大学》中的‘明明德’,《尚书·尧典》中的‘以亲九族’到‘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就是《大学》中的‘亲民’,也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说的‘修己以安百姓’中,‘修己’就是‘明明德’,‘安百姓’就是‘亲民’。说‘亲民’就是兼有教育和培养的意思。说‘新民’就觉得意思偏了。”
【解析】
要完整理解这一节的意思,必须先了解相关的背景知识,最好读一下《大学》的原文。朱熹改动《大学》原文这段公案,说来话就长了,抻开了来写,足以出一本专著。以南怀瑾先生的讲义为底本的《原本大学微言》一书,有对这段公案的详细探讨,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此书。
朱熹改“亲民”为“新民”到底是对是错,非我的学力所能妄加论断,这里为了避免枝蔓过多,仅限于在阳明思想体系的范围内简略谈一下。这里就依照阳明驳斥朱熹之非的论述脉络,从中窥探阳明心学的宗旨。我们先来看一下《大学》原文开头的一段文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
阳明和朱熹之间的嘴仗,就是围绕着以上文字来打的。我之所以把这段话摆在这里,那是因为,这段话不但和现在我们要谈的内容有关系,而且和《传习录》中的其他章节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首先表明了如下一点,阳明心学不是阳明先生本人天才般的独创,而是对儒学道统的一种继承和开创。在阳明之前,已经有无数位闪耀如星的儒家学者薪尽火传,耕耘了近两千年。现在,火炬传到了阳明的手上,在这里,火炬手王阳明将要带着儒学的火种冲到又一个高峰,一个我们至今也只能仰视,而无法超越的高峰。传奇该从哪里开始呢?好的,朱熹,朱圣人,你,出列!就从和你单挑开始吧!
不知各位对这节是怎么看,我个人认为,在整本《传习录》中,如果按照佶屈聱牙的程度降序排列的话,这节可以荣登榜首,几乎“无一字无来处”,缺乏相关背景知识的话,读之犹如看天书,对于现代的人们来说,极其晦涩。但万山磅礴,必有主峰,我们没必要被文段的表面吓倒,现在我们抛掉那些让人头大的有关引文来源的困扰,细看这节,文眼其实只有两个字,一个是“新”字,一个是“亲”字。下面就重点谈这两个字。
《大学》相传是孔子的弟子曾参所作,主要是讲正心穷理、修己治人的道理。《大学》开篇就谈到了三纲领八条目,三纲领分别是“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条目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学的核心就是达成对人的塑造,所以,《大学》中“修齐治平”等功夫也是以个人的道德修养为基础而展开的。
先从朱熹的视角来谈。三纲领“明明德”“亲(新)民”“止于至善”中,“明德”就是“完美的德行”,“明明德”就是“发扬完美的德行”,前一个“明”字是做动词用。“至善”是指“最完善的境界”,可以看出这两纲都是从人的修养这一角度来谈的。所以,朱熹认为中间夹了一个“亲民”——主动亲近老百姓,好像是脱离了人的修养之范围,又加上《大学》后文有“作新民”的提法,所以朱熹认为此处有误,就把“亲”字改为了“新”字,“新民”就是“使人弃旧图新,去恶从善”,也可以归类为人的修养,和其他两纲就浑然一体了。
就上述内容而言,朱熹改得也很有道理啊,但我个人认为,还是有瑕疵。“明明德”与“新民”是否在意义上过于接近了?“发扬完美的德行”是否已经涵盖了“弃旧图新”之意?光明之德来,旧暗之私自然去,还用得着再单独提出“新民”作为一纲吗?
我们再来看阳明坚持的“在亲民”。其中的“亲”字是使动用法,意思是“让老百姓知道仁爱敦睦、明理向善”,虽然没有单独提出“除旧布新”的“新”字,但是其中也自然涵盖了让人“弃旧图新,弃恶从善”之意。阳明坚持“在亲民”的旧本说法,根据在于在接下来的文字中,没有对“新”字义的发挥,反而多有对于“亲”字义的发挥。阳明对于“亲民”和“明德”关系的理解是:“明德”是单独个体原本就具有的完美的德行,“明明德”就是发扬个体的“明德”,那么“亲民”就是使天下的人们都能尽其所能地“明明德”。看似这两者一个在谈个人的修养,一个在谈“教化人民”的方法,但其实谈的还是个人修养的问题,这个该怎么理解呢?
儒家一向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大学》之所以称为《大学》,是因为其中所讲之道都是能对家国天下有助益的圣贤之道,“亲民”的意思是“使人们亲”,那么这个“使”的主体,自然还是那些居于领导地位的上层人士,古代把这个阶层称为“士”。人民自身是一个群体,贤能之士也是从人民群众中孕育出来的,当这些贤能之士从群众中脱颖而出,走到引领者的位置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士”的阶层。由于某些局限因素,人民自身很难自发地仁爱敦睦,自我更新,还需要贤者来引导,这从古时部落中重要事情往往要靠族长或者部落首领来裁决也可见一斑。
这么一来,就可以说“亲民”是贤者“明德”对人民的教化作用的结果。“明明德”不是空守着一个“明德”,使人民“亲”是“明明德”的一个重要表现形式,这种表现形式的特殊性在于:它是通过唤醒其他大多数人的“明德”而实现本身的“明德”。它使得儒家的个人修养不再局限于一身,而是推广到家国天下的全体人身上,这就是阳明所理解的“亲民”。
按照阳明的理解,“至善”是“明明德”所追求的境界,也是“明明德”和“亲民”共同追求的境界。
[1]在亲民:《大学》古本作“在亲民”,朱熹改其为“在新民”。
[2]新民:朱子(朱熹)曰:“今亲民云者,以文义推之则无理。新民云者,以传文考之则有据,程子于此,其所以处之者亦已审矣。矧(shěn)未尝去其本文,而但曰某当作某。是乃汉儒释经不得已之变例,而亦何害于传疑耶?”
[3]司徒:官名,掌管民户、土地、徒役的辅政大臣。相传商代已置。
[4]敬敷:恭敬慎重地传布实行。
[5]五教:父、母、兄、弟、子之间的封建关系准则。
[6]《尧典》:指《尚书·尧典》。
[7]“克明峻德”二句:指《尚书·尧典》中的“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克:能。峻:大。九族:旧时指本身及父、祖、曾祖、高祖,下及子、孙、曾孙、玄孙的亲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