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间有觉其空疏谬妄,支离牵滞,而卓然自奋,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极其所抵,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趣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

【解析】

偶尔有人发现这种学说空疏虚妄、支离破碎,犯了拘泥于字句的错误,他们鼓起勇气通过实际行动去验证,最终其行为只是等同于追求富国强兵及功名利达的五霸。如此一来,世人离圣人之学越来越远,圣人之学益发不明,追求功利的风习愈演愈烈。其间有人被佛教及老、庄学说吸引,然而最终没能战胜功利之心。然后有的儒学家想在众多儒学家的学说中取舍,以求中庸之道,最终却没能打破功利的看法。因此,时至今日,功利毒害浸入人的心髓长达千年之久,其习惯已变成本性。

【词语注解】

○空疏谬妄:虚而不实,错误、荒唐。

○支离牵滞:缺乏连贯,拘泥于字句。

○卓然自奋:奋发而起,此处应该是指汉高祖、唐太宗。

○富强功利:富国强兵、功名利达。

○瞽惑:被迷惑。

○折衷于群儒:从群儒的学说中取舍选择,以求正确的中庸之道。主要指提倡新儒学的宋代儒学家。

○沦浃:深入、通彻。

○习以成性:出自《书经·太甲》。

【补充说明】

在这一段文字中,王阳明叙述的是,有人意识到训诂、记诵、辞章之学的虚妄,想要实践圣人之学,并有志于将其显现在事业上,最终却不能脱离霸者的范畴。于是圣人之学日益不明,功利之习愈演愈烈。其间宋儒提倡性理之学,排斥佛、老的清虚无欲说,议论其危害,然而他们也没能挽救沉溺于世俗功利的人们。王阳明慨叹,时至今日,功利之弊给人心带来的毒害可谓大矣。

在汉代以后的历代帝王中,日本人最为尊敬的便是唐太宗,因为唐太宗在位时出现了著名的“贞观之治”。《贞观政要》记录了这一时期的治政,内容是唐太宗与群臣的问答。这本书很早就传到了日本,江户时代时各藩争相学习,当时的儒学家也用它来给藩主讲课。

前文已述,宋代儒学家程、朱及其学派中人,一般都严格区别王与霸、义与利。司马光及叶水心、陈同甫等人称赞唐太宗及汉高祖的治世之功,将其比作三代之治,不区分王与霸、义与利,反而提倡义利一致、王霸双行。而朱子对此进行了详细批判。他认为唐太宗见功利而不知义理,即认为其行为虽然有好的地方,但是在根本上有不对之处,其治政自然与三代之治不同。唐太宗所讲的仁义,只是求之于形迹之外,并非心性之内。这首先就是“为利之心”。因此朱子说,赞美其功绩的人,是只论功而忘记论德。最后,他断言:“唐太宗一切假仁借意以行其私。”《贞观政要集论》的作者戈直,条理清晰地说明了贞观之治是霸术的理由。

日本崎门派的儒学家论述王霸之真伪,主张划分区别。我的恩师楠本正继先生的祖父楠本端山,是平户藩的儒学家、德川幕府末期主张维新的朱子学者,他批判了在藩立学校讲述《贞观政要》的前辈。

对于这些以心性之学为宗旨的儒学家来说,唐太宗也是施行霸术、追求功利的帝王。

佛、老主张清虚无欲,王阳明认为这对于克服人的功利之念没什么效果。宋代儒学家强烈抨击佛、老,认为其学说虚妄不实用。王阳明也批判佛、老,其言辞不如宋儒激烈。他说,如果遵从吾之良知,佛、老的目标也可以达成,多少表明了以儒教为中心的三教一致思想。有的儒学家说,佛、老的清虚无欲有助于心性存养。从这一点来说,也没必要一概排斥。王阳明也不是不承认这一点,但是他认为,佛、老最终对于克服功利之念没有效果。

宋儒的心性之学,将一切道之本源求诸心性,提倡心性存养的必要性,应该有助于克服功利之念。但是王阳明认为,宋儒的心性之学还不够彻底。正如“游骑不归”那样,宋儒求道于心外的世界,徘徊而忘记回家。如此一来,王阳明自然会觉得,宋儒的学说对于克服盘踞内心的功利之念没能充分发挥其力量。于是,正如王阳明在本论最后所讲的那样,面对功利之念,只能拔出自家宝刀,即良知。

【原文】

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

【解析】

因此,世人互相夸耀知识、攀比权势、争利竞技、争夺名声。一旦进入仕途,掌管财政的人想要兼管军事司法的权力,掌管礼乐的人想要得到人事权,郡县的官员想要升迁为更高级别的地方行政官,负责劝谏天子的官员期望宰相要职。当然,想要兼任其他官职,必须具备完成相应职位的能力。如果不精通某方面的理论,就不能获得这方面的名声。背诵经书,适合提高其自尊心;知识渊博,适合干坏事;见闻多广,适合与人争辩;擅长文章,适合伪装。于是,就连皋陶、夔、后稷、契都无法兼任的官职,如今的初学者却想要精通所有理论,穷其技术。只是,他们表面上都说自己是想为天下人做事,其实其本心在于如果不这样做,就不能谋取私利而满足欲望。

【词语注解】

○理钱谷者:负责会计出纳的官员。

○铨轴:犹衡轴,比喻中枢要职。

○藩臬:指藩司与臬司,明清两代的布政使和按察使的并称。

○台谏:谏官,御史台和谏议大夫。

○宰执:宰相。

○称名僭号:表面的称呼。

○成天下之务:出自《易·系辞上传》,成就天下事业之意。

【补充说明】

王阳明在这一段文字中指出,世间有致力于学问的人也只是因为他们想要出人头地。他尖锐地批评了这一现实,同时列举了很有说服力的具体内容。这里列举出来的官员的想法、生活姿态以及对学问的态度,令人不禁佩服王阳明洞察时世的眼力。仔细思考一下王阳明指出的内容,令人遗憾的是,这不仅是他那个时代的状况,也非常适合描述现代社会,这让人不由得痛感各界人士深受功利主义风潮的污染,这已成为习性。

为谋求自身的利益或者自己所属集团组织的利益而使出浑身解数,这种不正之风给世间带来的毒害难以估量。王阳明警告说,表面上说“自己是为天下、为百姓做事”,实际上却是想“满足一己私欲”。我认为应该向王阳明致敬。身处官界、实业界、教育界的人读到这一段文字,又有几个人不背流冷汗?现在正是大家端正自己心态的时候。

【原文】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乎?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

【解析】

唉!以这样常年的恶习和这样的心志,去学习这样的学问,难怪听了圣人的教诲,会认为是无用的、不合时世的。这样一来,势必认为良知不够充分,圣人之学无用。唉!生于这样的时代,如何才能求圣人之学?如何才能论圣人之学?生于这样的时代,有志于学问的人,要面临多少苦难呢?要受多少拘束,经历多少风险呢?唉!实在可悲!

所幸人心中的天理永远不会泯灭,良知的光辉万古不变,因此,世人听了我的“拔本塞源”论后便会感动悲伤,如决堤奔流的长江、黄河之水那样,以势不可挡之势愤然而起。除了那些不依靠他人、能够独自奋起的豪杰志士之外,我又能期待谁呢?

【词语注解】

○赘疣:疣,瘤子,借指多余无用之物。《庄子·太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庄子·骈拇篇》:“附赘悬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

○枘凿:枘即栓,凿即洞。将四方形的栓套入圆形的洞中,比喻不一致、不合适。《楚辞·九辩》:“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龃龉而难入。”

○万古一日:恒久不变。

○恻然:悲伤的样子。

○戚然:忧虑悲伤的样子。

○沛然:水流充沛的样子。

○决江河:江指长江,河指黄河。“决江河”,是指长江黄河的水决堤而出。

○夫豪杰之士……:《孟子·尽心章句上》:“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补充说明】

这一段可以说是“拔本塞源”论的总论。对于圣人之学的衰落、人心功利的积习,王阳明在这段短文中三次使用“呜呼”一词,由此可见他感叹至深。他将万世的积弊,归结为盘踞人心的功利之念,只能佩服他的洞察力了。古今中外的思想家当中,有几人能如此直截了当地用“功利”二字概括诸恶的根源?实在令人惊叹。我们必须深思“功利”二字,察知它的危害之大、之深。

同时,王阳明又滔滔不绝地论述了扫除功利积习、复兴圣学的困难。其中,他从历史的角度叙述了古今有识之士及思想家为了纠正功利之积习、复兴圣学所提出的各种学说,又叙述了这些都未能奏效的实情。结果,圣人之学被当作无用的学问、不适合时世的学问,因而自然被忽视掉了。他又论及世间有识之士应该如何应对以及寻求方法途径何等困难。王阳明这才高呼能够从根源上洗涤积弊的理念。这一理念便是心之天理,即良知。王阳明说:“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这才是王阳明所要高呼的内容。至此,《拔本塞源论》一文得以首尾呼应。然而,匡正世俗及学术的功利积弊,无疑是极为困难的。因此王阳明在结语处写道,我只能期待相信自己力量、振奋激昂的豪杰之士了。

如前所述,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是明文中的明文,而且是他即席写下的书信中的文章,如实反映了他的心境,这对引起读者的共鸣起了很大作用。下面介绍一些先学对该文的评论,仅供参考。

【刘宗周】

快读一过,迫见先生一腔真血脉,洞彻万古。愚尝谓孟子好辩而后,仅见此篇。

【施邦曜】

此书前悉论知行合一,广辟、博说、旁引、曲喻,不啻开云见日。后“拔本塞源”论,阐明古今学术升降之因。真是从五藏八宝,悉倾示以人。读之,即昏愚亦恍然有觉。此是先生万物一体之心,不惮详言以启后学也。当详玩毋忽!

【孙奇逢】

“拔本塞源”之论,以宇宙为一家,天地为一身,真令人恻然悲鸣,戚然痛,愤然起,是集中一篇大文字,亦是世间一篇有数文字。

【王应昌】

先生此篇文字,明白痛快,能入人心髓。至于切中时弊,在贾长沙之上。

【三轮执斋】

此至论中之至论,明文中之明文。秦汉以来,数千年间,唯此一文。

【佐藤一斋】

陈龙正曰:“拔本塞源”论乃先生直接道统处,智略技能,至先生极哉,然一毫不恃,尽擘破之,唯以求复心体为贵;解悟灵通,至先生极哉,然一毫不恃,尽皆擘破,唯以师行五伦为贵。其心则唯欲安天下之民,唯共成天下之治。道学一点真血脉,先生得矣。恐后世顿悟而疑其儒为禅,以事功疑其儒之杂,不可不辨也。先生固云:“夫趋向同而论学或异,不害其为同也。”若自云道。

又曰:耿定向《请从祀疏》有曰,“所著《拔本塞源论》指示人心最为明切。使外之臣工,实体究此,则所以翼太平之治。实多得守仁之志已。彼惟愿朝端协一德之交,而不乐有倡道之名”。可谓深见先生之志。

【吉村秋阳】

盖王子终身以立言,推其渊源、求其归宿,俱不外是。直扫千载积弊,唯欲以此挽回三代之上。何等大见识?何等大力量?前人谓,公固百世殊绝人物。诚然也。

【东泽泻】

一斋先生曰,王文成之“拔本塞源”论,可谓古今独步。与陈龙川之酌古论、方正学之深虑论隔世相颉颃,并为有识之文。予谓,酌古不免书生之豪论、深虑亦只老儒之常谈。谓此有识之文,特在当时法家中拔此,不足以与文成此篇相颉颃。若彼章枫山之原学、罗一峰之扶植纲常之疏,已在酌古、深虑之上,可以与此篇雁行。

【中野正刚】

(下面是福冈养育的奇才中野正刚在中学修猷馆三年级就读,年仅十四岁时写的作文,题目是“人的尊卑”。虽然没有直接言及“拔本塞源”论,其精神有相通之处,因此收录于此,仅供参考。另外,这篇文章收录于平成八年付梓的《修猷馆柔道部百年史》中,由山田龙蹊介绍给我。)

人之尊卑应因何而定?彼锦衣绢帽,住大厦高楼里,食有美肉,出有黑漆马车,役使人而不知世上一切辛苦者为尊,敝袴粗褐、住茅屋败篱中,啮糟糠、卧草席,日夜营营忙于生计之道者卑否?决否然也。然因何定其尊卑乎?余云唯在其心事高洁与卑劣。天因其能力与各人相应之职。农夫亦可,小官吏亦可,劳动者亦可,唯忠实其业务,且于私利私欲之外,有思社会国家之心足矣。彼之外得高地位,贮财产,装纯然绅士,内心无一片爱国之心,为私利私欲之龌龊之辈,毕竟不足语焉。吾人他日出社会所得地位有千差万别。然不论其职业若何,其地位如何,若其志高洁,其行为清廉,真心计国家隆盛,足矣。余比之浊富之伪绅士,宁希廉洁之农民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