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术焻;孔、孟既没,圣学晦而邪说横。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强之说、倾诈之谋、攻伐之计,一切欺天罔人,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若管、商、苏、张之属者,至不可名数。既其久也,斗争劫夺,不胜其祸,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

【解析】

夏、殷、周三代走向衰落,王道没落,霸道盛行。孔子、孟子亡故以后,圣人之学不明,邪说横行。教的人不教圣人之道,学的人不学圣人之道。因此,霸主表面上施行先王之道,暗地里借此满足自己的私欲。世间流行这种风潮,人们都争相效仿,圣人之道终被埋没。人人都效仿霸主,追求国家富强的学说,实施欺压他国、谋求攻略、颠覆他国的计划,欺天瞒人,为得一时之利而耍弄权术。像管仲、商鞅、苏秦、张仪这样的人,不计其数。长此以往,争斗劫掠频繁发生,人们将难以忍受这些灾祸。世人最终堕入禽兽夷狄的邪道,就连霸主之道也不能通行了。

【词语注解】

○王道熄:王道是指天下为王之道,与霸道相反。王道是指以仁爱为本,尧舜及三代圣王施行的、光明正大、公正无私的道。“王道熄”是指周平王东迁以后的事。《孟子·离娄章句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孟子集注》:“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

○霸术焻:霸术是指春秋时代五霸施行的权术,外假仁义之名,内行私己之欲。《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字典中没有焻字,估计是“昌”的白字。施本写作“昌”。东正堂认为是“昌”或者“焆”,这两个字都是炽盛的意思。

○圣学晦:圣学是指关于王道的学问。圣学在孔孟时代还没有丧失,孔子、孟子故去之后,圣学变得不明朗,王道不再施行。

○邪说:王道以外的奸邪学说,指后文中提到的管仲、商鞅、苏秦、张仪以及杨子、墨子等诸子百家的学说。

○假之于外:《孟子·尽心章句上》:“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之”指的是圣人之道,即仁义。“假之于外”是指假借仁义之道装饰表面。

○靡然而宗之:屈从并以此为根本来尊奉。诸本写作“靡然而宗之”,佐藤一斋在《〈传习录〉栏外书》中说,施本、俞本中没有“而”字。

○芜塞:杂草丛生,道路被堵塞。《近思录·观圣贤类》中列举了程明道的话:“自道之不明也,邪诞妖异之说竞起,涂生民之耳目,溺天下于污浊。虽高才明智,胶于见闻,醉生梦死,不自觉也。是皆正路之蓁芜,圣门之蔽塞,辟之而后可以入道。”

○倾诈:奸诈,通过欺骗将人扳倒。

○罔人:欺骗人。

○苟一时之得:获取一时的效果。

○猎取:瞄准射击并获得。

○管、商、苏、张:管即管仲,名夷吾,春秋时代人。管仲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被称为仲父。孔子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篇》)详情请参照《史记》中的《管晏列传》。商即商鞅,战国时代人。商鞅辅助秦孝公,提倡变法自强,被称为商君,是个法学家。详情请参照《史记·商君列传》。苏即苏秦,战国时代的纵横家,联合六国(齐、韩、魏、赵、燕、楚)抗秦。详情请参照《史记·苏秦列传》。张即张仪,战国时代人。张仪辅助秦惠王以连横之策游说六国,劝他们毁合纵之约而事秦国。秦惠王死后,六国又恢复合纵,张仪投奔魏国。详情请参照《史记·张仪列传》。

【补充说明】

后篇从历史的角度讲述了三代以后圣学的衰退、功利思想的隆盛及其弊害。其后,为了挽救这种状况,各种学说应运而生,但是没有奏效,最终只能依靠“良知”说。这才是王阳明所谓的“拔本塞源”论。这一段讲述的是,三代衰落,孔、孟故去以后,圣学不明、邪说横行,外假仁义之名、内主功利的霸道盛行,风靡天下,圣道被堵塞,弄权谋术、以功利主义为宗旨的法家和纵横家等诸子百家兴起,就连霸道也不能施行了。

春秋时代出现了五霸,他们以霸道统一诸侯,对内辅助周王,对外击退夷狄。到了战国时代,诸侯各自称王,为争夺天下发动战争。春秋时代出现了孔子,战国时代出现了孟子,他们为了圣学的复兴东奔西走,以求天下治平,但并未奏效,只好将自己的理想托付给后世之人。

这段文字中提到了王道和霸道,孔、孟二人都主张王道,孟子更是强调这一点。所谓王道,是指王者应当施行的道,即夏、殷、周三王之道。正如《书经·洪范篇》中记述的那样,是光明正大、无私无欲的治国之道。孟子认为,王道是作为天下之王的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具体一点来说,就是谋求百姓经济生活的安定、轻刑罚、以德教民。他说,行王道则可以不战而得天下。

孟子以王道为本,批判霸道说:“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孙丑章句上》)按照孟子的观点,以德使天下归顺便是王道,以力量压制诸侯,自己当盟主则是霸道。由于孟子提倡王道、抨击霸道,后世不断有人争论“王霸之辩”。

春秋时期出现了五霸,关于五霸具体所指人物,有不同的观点,但是都将齐桓公和晋文公列入其中。我们阅读《论语》就会发现,孔子曾论及两人,并将其比较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篇》)他褒扬齐桓公,贬低晋文公。

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人,便是宰相管仲。然而,如前所述,管仲曾经有过不义之举,因此孔子的高徒子贡、子路对管仲的行为产生疑问,认为他违背了仁道,因而请教孔子。

齐国是个大国,齐襄公的时候政治混乱,统治者暴虐无道,鲍叔牙拥戴公子小白(齐襄公的异母弟弟)到了莒。后来,齐襄公被公孙无知杀死。此时,小白的异母兄弟公子纠逃往鲁国,召忽和管仲跟随在侧。不久后,公子小白在鲍叔牙的拥戴下回到齐国即位,成为齐桓公。鲁国以武力送公子纠回齐,让其即位,但是被齐桓公的大军打败。齐桓公命鲁国杀掉公子纠。召忽自杀殉主,而管仲不但没有为公子纠而死,反而听从好友鲍叔牙的劝说归顺齐桓公,又助其成就霸业。

管仲的这种投敌叛主的行为让子贡及子路感到疑惑。孔子对子贡这样回答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孔子对子路又这样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如上所述,孔子对管仲持褒扬态度。孟子虽然十分了解齐桓公,却认为他和晋文公相同,施行霸道,因而予以批判。因此,当齐宣王问及齐桓公和晋文公时,孟子回答说:“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王阳明在这段文字中也将管仲看作霸者,从这一点上讲是继承了孟子的观点。因此,王阳明也将王道与霸道的区别划分得很清楚。可以说,王道与霸道的区别就是义与利的区别。

关于义与利的区别,孔子曾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篇》)但是他不像孟子那样将义与利对立起来。

《孟子》开头有这样一段话。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

为什么孟子比孔子更重视义与利的对立呢?我想这与时世有很大关系。与孔子时代相比,孟子时代的道义退化得更严重,可以说已经堕落于尘埃。

正如“拔本塞源”论的后半部分所记述的那样,王阳明认为,随着时代的发展,功利思想益发炽烈和严重。他还指出,这一思想已经在人们的心中深深扎根,很难去除。因此,正如前文叙述的那样,他在讨伐贼匪时给门人写信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提出要彻底清除心中的利欲之念,对这种念头,要像猫看到老鼠时那样,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紧紧的,不能有丝毫的放松。因此,王阳明自然和孟子一样,严格划分王霸之区别。

然而,孟子的主张似乎有些过于理想化,缺乏现实性。因为孟子提倡王道、抨击霸道,他的这一思想在战国时代那样的动**时期没怎么发挥作用。秦始皇依靠法家学说结束了战国的动乱。法家排除王道,站在功利主义者的立场上,主张重刑,主张以彻底的专制政治为基础。

如此想来,有时候霸道比王道更具有现实性。霸道名义上以仁义为宗旨,实际上使用现实的力量,因此更有实效性。但是,理想越高,越不能忍受霸道中潜在的功利性。主张王霸之别、义利之别的人,可以说是站在严肃的伦理主义的立场上。

到了宋代,有更多的儒学家强调伦理主义,提倡区分二者。南宋的朱子可以说是将先贤的学说集大成了。当时还出现了事功学派,事功学派提倡义利一致,主张如果没有功利,道义只是无用的理论。

前汉董仲舒提倡“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事功学派批判这种道德主义,提倡义利一致、义利双行。他们是现实型的学派,以实事事功为主旨,认为不在这个前提下提倡的儒学之道在现实中不起作用。事功学派的代表人是永嘉地区的叶水心和永康地区的陈龙川,前者开创了永嘉学派,后者开创了永康学派。他们反对划分王霸之别,然而,他们的事功主义也遭到了朱子的严厉批判。

像朱子和王阳明那样区分王霸和义利,这样做会不会由于理想高远而使人堕入空想呢?想到这一点,我就会觉得事功学派更现实、更有实效。然而朱子曾提出救济饥馑的对策,即著名的社仓法,可见绝不会像老、庄和佛教徒那样流于清澄脱俗。

王阳明在受命征讨叛贼时,先是以仁义安抚他们,对那些负隅顽抗的人,则用比《孙子兵法》还绝妙的作战策略将他们一举歼灭,从而建立了大功。从这两个人的王道论来看,未必会以空想告终。考虑到利欲之念在人性中扎根颇深,如果轻率地提倡义利一致、义利双行的话,反倒会产生弊害。因为这样一来,就不容易清扫利欲之念了。

本来儒学就是以实学为本。所谓实学,是指实用的学问,一方面包含了可以经世济民、追求实用的意思,另一方面是指,不是口头上求道或者书本中求道,而是通过体认领悟而掌握学问。宋代的程子提出儒学是实学,于是当时大家都开始提倡实学。程子、朱子等从实学的立场上批判汉唐的训诂记诵之学,称它是口耳之学,即舌尖上的学问。他们认为老、庄、佛教的学说是虚学,不以经世济民为要,所以对其予以猛烈抨击。

从实用学的角度来看,对于霸道以及事功派的学说,我们不能一概否定。因为在现实社会中,功利思想席卷了人们,即便是谈理想,也要在现实中去实现。如果一概拒绝,就有可能会像道教徒和佛教徒那样,羡慕隐于世外、脱俗洒落的境界。而且,对于利、功利、恶,一味强调义、仁义、善并热切论述,动则拘泥于我执我见,反倒在不知不觉中陷入私立邪见,往往自己还意识不到。

那么,我们最终应该如何考虑义利和王霸的问题呢?

我认为只能是彻底清除私利之念。这样一来,无论是提倡二者的区别,还是主张二者一致,都不违背儒学的理想。因此,清除私利之念是最重要的。正如王阳明所说,所幸人有良知,磨炼良知并发现它比什么都重要。

【原文】

世之儒者,慨然悲伤,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盖其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

【解析】

世间的儒学家见此情形,痛心不已,于是搜寻古代圣王的制度文物,收集秦始皇焚烧的经书残骸,并予以修补。因为他们确实真心想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人之学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霸道传播已久,其积弊已经深入人心,即便是贤人、智者,也难免被污染。因此,好不容易了解了圣人之学,将经书修补完好,想要恢复并发扬光大,结果却只能用于为霸者辩护,最终连圣学的入口都看不到了。

【词语注解】

○世之儒者:指汉代的儒学家。

○慨然:悲伤叹息的样子。

○搜猎:搜求,猎取。

○掇拾:捡取。

○煨烬:烧剩的灰烬。指秦始皇焚烧的经书残骸。

○积渍:沾染了很深的习性。

○贤知:贤人与智者。

○习染:沾染上习气。

○宣畅光复:恢复、发扬。光是光大的意思。

○藩篱:篱笆。

○圣学之门墙:圣学的入口。《论语·子张篇》:“子贡曰‘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

【补充说明】

这一段讲述的是,世间的儒学家慨叹圣学的衰微,努力想挽回并发扬光大,但是由于霸术传播已久,人们身染功利之积习,最终连圣学入口都看不到了。这里讲的世间儒者,其实暗指汉代儒学家。

如前所述,秦始皇凭借以变法自强为本的法家思想取得天下,结束战国纷争,大力革新政治,因此不得不说他功绩巨大。然而遗憾的是,他排斥打击传统思想文化,焚书坑儒,导致传统思想文化的传承一时断绝,不得不说其罪过也巨大。不过有学者指出,秦始皇虽然焚书,但主要焚烧的是地方衙门的书籍,官府的书籍依然保存着,由博士掌管。项羽攻秦时焚烧了其宫室,众多经书被烧毁。

在这一段文字中,王阳明写道,汉代儒学家从被焚烧的书籍中收集了“六经”的残篇,并加以修补,想要挽回先王之道,结果最终未能避免被霸道污染。事实如何呢?汉代出现了很多儒学家。汉文帝设立《论语》《孟子》等的博士;汉景帝之子河间献王比较好学,收集了很多先秦旧书,设立了《毛诗》《左氏春秋》的博士;董仲舒辅佐汉武帝设置五经博士,立儒学为国教;刘向、刘歆父子致力于整理、校正汉成帝时搜集的古籍。然而,他们大都只是致力于忠实地传承儒家经典的训诂,对儒家思想几乎毫不关心。

西汉的儒学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陆贾、贾谊、董仲舒、刘向、扬雄、刘歆等人。陆贾为汉高帝效命,著有《新语》,想要调和孔子与老子的思想,大体还是主张以儒家为本治理国家。《新语》中记述经书格言的内容比较多,几乎没有什么新的学说。贾谊为汉文帝效命,著有《新书》,书中记载的是儒家的论点,多少也掺杂了法家的思想,主张以此为政。他曾上疏《治安策》,其文章被誉为古今上奏文中的上乘之作。董仲舒请求汉武帝以儒学为国教,著有《春秋繁露》。《春秋繁露》中记述了儒家的政治理论,同时也吸收了阴阳五行思想,论述了五行灾异。这一“五行灾异”说受到当时儒学家的排斥。他所主张的儒学,在原来儒学家提倡的四德即“仁、义、礼、智”的基础上,加入“信”而为五常。他论述义利之别,明确了王霸之别。因此,后世之人称赞说,汉儒当中唯有董仲舒是正统。

刘向辅佐了汉元帝与汉成帝,与董仲舒齐名,被誉为西汉的思想巨擘。刘向博学多识,在学术方面,他校正了朝中的先秦古书,并排列其篇章,后来作为中国最早的目录编纂者而广为人知,并著有《新序》《说苑》《列女传》等。刘向以儒学为本,但是也相信阴阳五行说。其子刘歆也博学多识,继其父之后著书《七略》,为经书的整理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是,他与父亲不同,谄媚、听命于王莽。扬雄也对王莽阿谀奉承,因此被后人当作曲学阿世的学者。不过,扬雄写的文章流畅华丽,其心思也用在道德仁义上。他著有《方言》《法言》《太玄》等作品。

《方言》收集了各地的方言,《法言》是模仿《论语》所作,《太玄》是模仿《周易》所作,内容都很浅显。在扬雄的著作中,有些地方的论说是调和了孟子与荀子的学说。狩野直喜先生说,一般汉代的学者都缺乏创造力,只是醉心于古典,致力于模仿。

到了后汉,出现了桓谭、王充等儒学家。桓谭是个廉直的人,不肯听命于王莽,光武帝即位后,他又出来为官。其著作《新论》,如今已失传。前汉儒学家大多相信“五行灾异”说,桓谭却认为这是迷信。王充也曾经为官,不久后回乡潜心研究学问。他不满足于训诂之学,提出了自己的学说。他著有《论衡》,议论痛快淋漓,构想也很新奇。他虽然是个儒学家,却批判过孔、孟。他还相信宿命,提倡唯物论。

以上介绍了秦始皇焚书坑儒后的学术界状况,因此王阳明写道:“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

【原文】

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若是者纷纷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几家,万径千蹊,莫知所适。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欢谑跳踉,骋奇斗巧,献笑争妍者,四面而竞出,前瞻后盼,应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间,如病狂丧心之人,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莫自知其所谓。

【解析】

因此,训诂之学兴盛,学者把解释文字并传给后世作为名誉;记诵之学兴盛,把背诵经书视作博学多识;辞章之学兴盛,学者们致力于写作华丽的文章。这些学问在世间群起并行,其流派数不胜数。打个比方说,大大小小的路有成千上万条,错综复杂,人们不知道应该走哪条路。世间的学者如同进入了有各种表演的剧场参观,说单口相声的、对口相声的,舞蹈家、魔术师、杂技演员等从四面八方涌向舞台,使人应接不暇,因此导致人目眩耳鸣,精神恍惚,不分昼夜地游玩其中,就像忘记了家传的学业的疯子一样。当时的君主也为这些学说所迷惑,心神颠倒,一生致力于写作毫无用处的虚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词语注解】

○训诂之学:诠释文字意思的学问。

○记诵之学:记忆背诵的学问。

○词章之学:写作美文的学问。

○纷纷籍籍:杂乱繁多的样子。

○群起角立:蜂拥而起、互不相让的样子。

○万径千蹊:很多岔道、小路。

○百戏之场:演出杂技、戏剧等的娱乐场所。

○欢谑跳踉:喧闹、诙谐、跳跃的样子。

○骋奇斗巧:表演魔术、杂技等。

○献笑争妍:美人撒娇献媚。

○前瞻后盼:看前看后。

○耳目眩瞀:目眩耳鸣的样子。

○精神恍惑:精神恍惚的样子。

○遨游淹息:沉浸在游玩之中,留在那里休息。

○病狂丧心:发疯、丧失心志。

○家业:家传的学业。

○无用之虚文:不实用的虚文,指训诂、记诵、辞章之学。

【补充说明】

这段文字讲述的是,汉代以后儒学成为训诂记诵之学,人们忘记了它本来是实学,因此产生了很大的弊害。世间学者被此学迷惑,完全丧失了心智。王阳明用剧场的比喻巧妙地说明,着实绝妙。

前汉时出现了经学家,《易》《书》《诗》《礼》《春秋》五经各自设立博士。博士以一经为专业,不能兼顾其他经书。一经也有众多流派,从属某个流派的人,坚守师说并将其传给弟子。前汉如此重视经学,同时又崇尚道德节义。到了后汉,出现了训诂之学的大学者,马融、郑玄等受到后世经学家的崇敬。

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与前代相反,比起经学,世人更重视诗赋,老庄思想及道教比儒学更流行。此时出现了一批注释经书的学者,如王肃、何晏、王弼、杜预、范宁、皇侃等。他们多少也提出了自己的学说,但是大多遵守汉代的传统。葛洪是道教的代表人物,著有《抱朴子》。此时儒学受到了佛教的影响。隋朝出现了王通,他模仿经书著书《文中子》,大致倾向于儒释道三教一致的思想。王阳明认为,这些学者以及思想家都没能脱离传统的功利风习。

到了唐代,孔颖达受唐太宗之命,编著了《五经正义》。此书非常流行,其他注释书都衰落了。而且科举之学,即举业也以这本书为教科书。唐代的科举分为明经科和进士科,明经科以背诵经典训诂及注释为主,进士科考的是诗赋文章。在唐代,考中进士比考中明经更荣耀。概观汉唐时代,训诂记诵之学成为儒学的中心。可以说,此时是儒学的衰退时代。

唐代有两位思想家,韩愈及其弟子李翱,他们是宋代新儒学的先驱。从文艺方面来说,汉代兴起了使用华丽词句的诗赋,到了六朝越发兴盛。六朝时,四六骈俪文盛极一时,一直持续到唐朝中期韩愈及柳宗元提出古文复兴运动为止。

以上大致叙述了汉代以后的学术变迁,几乎是百花缭乱。心怀青云之志的年轻学者接触到这些以后,就像出身乡村的青年来到繁华的大城市一样,左顾右盼,被其豪华绚烂迷惑,因而失去自我。不求道于心内而求之于外的人,大致都会这样吧。王阳明说,道既然在吾心内,学问就必须直截简易。越是简易越贴近真正的道,越贴近真正的道越简易。他晚年想起自己曾经求道于外界,作诗追忆: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

但致良知成德业,谩从故纸费精神。(《示诸生三首》)

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

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咏良知四首示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