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解析】

从根本上阐明学问上的疑问的学说,即所谓的“拔本塞源”论,只要它没有为世人了解,即便是修行圣人之学,也会越学越繁杂、越学越困难,会造成脱离人道、陷入禽兽夷狄般的邪道,自己却以为在修行圣人之学的结果。我的论说虽然暂时会被人了解,但是就像西边的冰融化了而东边又结冰,前面的雾散了后面的云又涌起那样,总是没有得到充分理解。我为了让大家理解,拼命呼吁却丝毫不能救助世人,最终恐怕会劳苦而死。

【词语注解】

○拔本塞源:拔掉树根,塞住水源,指断绝恶之根源,在此表示从根本上纠正错误思想。《左传·昭公九年》:“我在伯父,犹衣服之有冠冕,木水之有本原,民人之有谋主也。伯父若裂冠毁冕,拔本塞源,专弃谋主,虽戎狄其何有余一人?”“拔本塞源”一词也出现在《二程全书》的卷七、卷十七、卷二十三、卷三十四、卷四十一中。例如,卷七中有“思与乡人处,此孟子拔本塞源”。

○日繁日难: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难。

○斯人:世间的普通人。

○冻解:冰融化。

○冰坚:结冰。

○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比喻阳明的学说不被世人了解。

○云滃:云气升腾,比喻盛多。

○呶呶焉:很多话的样子,喋喋不休。

○危困:危险困窘。变得危险、困苦。《后汉书·臧洪传》中有“自致危困”。

【补充说明】

这一段可以说是“拔本塞源”论的序文。本来修行学问应该是为了拯救时世积弊,关于这一点,王阳明在给顾东桥的信中殷殷记述了自己的学说。比如,他对《大学》《中庸》、朱子学、道家、佛门乃至杨子、墨子等学说展开了批判。但是,自己的观点如果不能被充分理解,那么救世之念也终归徒劳,因为担心这一点,才写下了“拔本塞源”论。

【原文】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

【解析】

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对于世人,不设内外、远近之差别,凡有生命之人,圣人都待之如兄弟赤子,用亲情去爱护并教化,希望他们能够成就万物一体之心。世人之心,本来和圣人之心相同,但是由于受到自私之情妨碍,为物欲所蒙蔽,因而大心变小心,与人相通的心被堵塞,人心涣散,最终视父子兄弟如仇敌。圣人忧虑于此,推广普及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仁的思想,教化世人,希望他们能克服自己的私欲,去除心之障碍,恢复大家都认可的本心。

【词语注解】

○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王阳明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传习录》上卷)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语出宋代程明道。这句话的来源是《礼记·礼运》中的“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

《二程全书·卷二》:“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

《二程全书·卷五》:“若夫至仁,则天地为一身,而天地之间,品物万形为四肢百体。夫人岂有视四肢百体而不爱者哉?圣人,仁之至也,独能体是心而已……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世之忍心无恩者,其自弃亦若是而已。”

○其视天下之人……:《西铭》(原名《订顽》):“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有血气:血液在流通,此处指人。出自《中庸》“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

○昆弟:兄弟。

○有我之私:以自我为中心的私心私情。

○圣人有忧之:《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其心体之同然:《孟子·告子章句上》:“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所谓“同然”,是指人们都认可的事情。孟子认为是理和义。他说,这是每个人都固有的,从这一点上讲,普通人与圣人没什么不同。

【补充说明】

王阳明在这一段论述了“拔本塞源”论——了解学问上的一切疑惑的根本论说,就是圣人所教的“万物一体之仁”。接着他论述圣人的广阔胸怀:他们以骨肉亲情对待世人,保全人们的身份与生活,并予以养育教化,使其成就万物一体之念。万物一体之仁心,不分圣愚,任何人先天就具备,正如孟子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必须认同。

然而,普通人虽然本来和圣人一样具有万物一体之心,但受到自我主义、个人主义、功利主义的驱使,其心灵受到蒙蔽,因而失去了这种一体之心,不能够同心同德,结果和他人之间感情不通,即便是亲人之间也如同仇敌般互相仇恨。圣人忧虑于此,以万物一体之仁教化众人,让人们克服自私,去除心之障碍,恢复本来具有的万物一体之仁心。王阳明指出,圣学的极致便是成就“万物一体之仁”。这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见识。

其实万物一体之仁,或者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中说的万物的“物”,一般是指人。因此,万物一体,意思就是视万人与我同体。不过,物也不能仅限于人。因为到了宋代,人们开始认为天地万物和人一样,是由气即物质因素和精神因素的组合生成的,而且其法则原理存在于万物内部。因此,万物一体不仅仅是指人,也可以指宇宙中的万物。据说,最近物理学界开始提出物质的根本是精神,如此一来,“万物一体”论的理论根据更加明朗了。

【原文】

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受,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为教,而学者惟以此为学。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

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是盖

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则人亦孰不能之乎?

【解析】

圣人教诲的纲领便是尧、舜、禹代代相传的“道心是微弱的,因此要去除心之杂念,净化内心,并一直保持内心的中正”。其细则便是舜授命给契的五教,即“父子之道在于亲,君臣之道在于义,夫妇之道在于别,长幼之道在于序,朋友之道在于信”。

尧、舜、禹三代时,教的人只教这些,学的人只学这些。当时没有人和其他人持不同意见,没有家庭和其他人家有不同习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些的人被称为圣人,经过努力做到这些的人被称为贤人,背弃这些的人,即便是尧的儿子丹朱那样聪明的人也被称为愚人,就连农工商人,虽然身份低贱,无不学习这一教诲,努力奉行这一德行。

因为当时没有后世那样的复杂见闻,也没有繁杂的记忆背诵和迷惑人心的美文,也不会追求搅乱人心的利益,只是对父母尽孝、听从年长之人、以诚信结交朋友,便能够恢复人人都认同的本心。而这一本心,是各人本性中固有的,并非从外部借来的,因此谁都可以做到。

【词语注解】

○大端:主要的部分,重要的端绪,大纲、纲领。

○尧、舜、禹之相授受:《书经·大禹谟》:“尧、舜、禹、汤之相授受口,‘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精”指的是使其纯粹,不入杂念。“一”是指保持专一。

○舜之命契:《书经·舜典》:“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帝即舜,契为当时的贤臣,司徒是负责教育的官员。五品指五常,即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五教是对五品的教诲,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告子章句上》中也提及五教。

○ 唐、虞、三代之世:尧舜二帝和夏之禹王、殷之汤王、周之文王及武王的时代。

○其启明……:《书经·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放齐曰:‘胤子朱启明。’帝曰:‘吁!嚣讼,可乎?’”朱是舜的嗣子,即丹朱。启明与开明同义。开明指的是心胸开阔,通晓事物轻重,知识渊博,头脑明晰。嚣讼,犹聚讼。

○不肖:愚蠢。《孟子·万章句上》:“丹朱之不肖。”

○闾井:村闾市井的省略说法,指乡村与城镇。○商、贾:商人。

○闻见之杂:所见所闻繁多。

○记诵之烦:记忆背诵的东西很多,烦琐。

○辞章之靡滥:美文浮靡失实。

○功利之驰逐:追逐功名利益。

【补充说明】

在这段文字中,王阳明叙述了尧、舜、三代之时开展的圣人教学,并列举了其纲领与细则。

王阳明认为,其纲领在于尧、舜、禹相传的心术即纯粹专一的道心,其细则在于五教,即父子亲、君臣义、夫妇别、长幼序、朋友信。此时,无论教的人还是学的人都以此为宗旨,不分身份高低、职业贵贱,都能够同心同德。当时没有人追求复杂的见闻、烦琐的记诵,也没有人憧憬华美的文章,为功利之念乱心。

依靠五教,人们才能够恢复本来的万物一体之心。此心各人先天具备,谁都能够做到。

其实王阳明所讲的万物一体是以人伦道德为基础的。如前所述,所谓万物一体,不仅是儒家,道家及佛教也曾论述过。有人认为西方的一神教也可以说是在论述万物一体。

但是这些都和儒学的基本精神不同,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儒学以实际学问为宗旨,论述的道理是积极向上的,对人们的社会生活有益的,道家和佛教论述的道则缺乏积极性。

从儒学的角度来讲,佛、道是虚学。而且儒学并非只是提倡人伦道德,不是说只要修行德行就万事大吉了,必须磨炼才能、提高知识技能,才能实现儒学追求的理想社会。

朱子提出“全体大用”的理由也在于此。所谓全体大用,是指从完整的体即“全体”才能生出伟大的作用即“大用”,有“大用”才能得到“全体”。这里讲的体是指仁之体,用是指实用,而且体用合一。

朱子提出“全体大用”的意图是什么呢?他是想说,高高在上、管理百姓的人无论持有多么仁爱的心,如果不能一一穷事物之理,将其技术化、实用化,使其有益于人们的社会生活,那么就不能达到完整的仁体。王阳明在提倡万物一体之仁时,考虑了知识才能的必要性,可以说和朱子的“全体大用”论的主旨是一致的。

王阳明把尧、舜、禹相传的心术作为圣学教学的纲领,表明他是以心学为宗旨的。前面已述,王阳明的心学以“致良知”为宗旨,揭示了陆象山读完《孟子》而领悟的心学的奥秘。

陆象山认为本来心就是天理,因此提出“心即理”。而他的讲友朱子批判说陆象山的心学与禅宗的心学相同。朱子认为,人内在的理是心之本体的性,因此提出“性即理”,因为心中难免有不纯的东西混入,所以不可以说“心即理”。在朱子看来,如果把心作为天理,那么心中的不纯之物也会成为天理,因此需要通过严格的修行即“敬”来净化内心。

但是如果按照朱子所讲,就会有心灵受到束缚之嫌。总之,朱子关注心中不纯的一面,因此提倡严格的心术,主张通过“敬”来净化它。陆象山正好相反,他着眼于心中纯正的一面,提倡要大力发挥它的作用,坚持把它作为学问的根本。《书经·大禹谟》中写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可以说朱子关注的是人心,而陆象山关注的则是道心。

王阳明继承了陆象山的心学,提出“致良知”说,自然也是以道心为主。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他在引用《书经》中的句子时只引用了“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没有列举人心。王阳明是站在以道心为主的立场上不去涉及人心,还是不经意间忘了列举人心,这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王阳明虽然以道心为主,但是在克服欲念方面十分严格,因此他在提倡“良知”说以后也不断强调这一点,在这一段中也有论及这一点。只是,王阳明认为要想克服欲念,最终要依靠良知的作用,这一点不可忘记,否则就会成为朱子学。

关于道心与人心,朱子说:“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朱子的说法看似将人心与道心分开考虑。因此,王阳明批判这是“二心”说,提出心只有一个。朱子采用“二元论”即分析性的说法,是因为他认为道是崇高严正的,所以应严格面对现实。而王阳明采用“一元论”即统一性的说法,是因为他认为道是富有生命力的。

然而,在提倡“万物一体”论时,不说五教只说仁的话,恐怕会产生《论语》中说的流弊,即“比而不周”(《论语·为政篇》),“同而不和”(《论语·子路篇》)。“比而不周”是指不以诚实公平的立场结交朋友,“同而不和”是指表面上附和雷同,却并不真心协助别人。总之就是与世俗同流,失去主体性与公正性。

因此前面提到,程明道在提倡万物一体之仁时说:“义、礼、智、信,皆仁也。”因为他认为,有了义、礼、智、信,才会有仁,而仁也是贯穿于义、礼、智、信中的。两者是一即多、多即一,一理即分殊、分殊即一理的关系。

宋代张横渠曾在《西铭》中,从物我同气的立场上论述了以同胞亲情为本的“万物一体”论,结果被人误解,被人指责说你怎么只讲一理不讲分殊呢?这样一来,人们就会忽视日常的个别伦理道德,从而产生危害。万物一体之仁也是如此,如果不理解这一主旨,就可能遭受类似的误解。

因此,王阳明在论述万物一体之仁时,把五教作为其细则,这是非常重要的。在此提一下五教的内容。也许有人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已经不适用了,例如君臣义、夫妇别等教义。我认为这是一个普遍适合的伦理,只是现实中的具体行为要根据时代发生而改变。因此,这一伦理也必须成为适应时代的东西,但是其根本精神是不变的。关于礼也是如此。礼是社会伦理道德方面最重要的德行之一。近年来,有些西方学者强调礼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性。在这种情况下,礼如果不根据时代而有所改变,反倒会产生危害。

【原文】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劳逸为美恶;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

【解析】

当时,在学校里,只是把德育作为教育的主旨。如果有独特的才能,比如擅长礼乐,或者擅长政治教化,擅长农业,则以德育为基础,然后在学校里磨炼他的才能。如果雇用了有德之人,那么就让他终身都在这个职位上,不做替换。任命之人只想着和被任命的人同心同德,共同努力安定百姓的生活,只考虑他的才能是否适合这一职务,不以地位高低评价人,不以工作轻松与否定善恶。而被任命的人也只想着与任命他的人齐心协力,共同致力于百姓生活的安定,如果自己的才能适合这一职业,即便是终生劳累,也不会觉得辛苦,即使从事低微的工作,也不会觉得卑贱。

【词语注解】

○水土播植:灌溉与农耕,即农业。

○举德而任:《程氏易传》(《伊川易传》):“古之时,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称其德,终身居之,得其分也。”

○崇卑:地位高低。

○烦剧:繁重,此处指繁重的事务。

○卑琐:微贱,卑贱。

【补充说明】

这一段首先论述了尧、舜、三代的学校教育,然后讲到当时官吏任职的使命,以及职务和身份与评价之间的关系。王阳明说,尧、舜、三代的学校教育以德育,即培养人格为基础,然后通过智育磨炼其才能。实际上,这是儒家教育的根本。

日本现在是以智育为中心。才能就像刀剑,如果好人拿来用则是救人的剑,坏人拿来用则是杀人的刀。明治以后的日本进入了文明开化的时代,大力吸收欧美文化,但是教育的根本还是德育,即人格的培养。因此,在初中教育阶段,将修身课放在首要地位,这是日本教育值得自豪的事情。然而战败以后,人们开始蔑视修身,认为这是封建的道德教育,只重视知识才能的培养。不可否认,这是造成当今日本社会不安定的一个原因。

当今的科学文明虽然不免带来危害,但同时它又为人类生活做出了巨大贡献。这种正常的发展,是人类所热切希望的。因此学校教育中就要传授必要的知识,提升学生的才能。但是,科学文明只是人类使用的工具,无论它多么发达,如果使用的人不具备德行,自然就会产生危害。因此,必须把德育,即人格的培养作为教育的主旨。我们应当倾听一下王阳明在这一段中的论点。

在这一段的后半部分,王阳明讲到了以知足安分为本的“万物一体”论,也可以说是以礼为本的“万物一体”论。这也是值得洗耳恭听的内容。宋代的程伊川和陆象山也曾提出过这样的“万物一体”论。《易·履卦象传》中写道:“上天下泽,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程伊川解释为:“天在上,泽居下,上下之正理也。人之所履当如是,故取其象而为履。君子观履之象,以辨别上下之分,以定其民志。夫上下之分明,然后民志有定。民志定,然后可以言治。民志不定,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古之时,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称其德,终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未称德,则君举而进之。士脩其学,学至而君求之。皆非有预于己也。农、工、商、贾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志,而天下之心可一。后世自庶士至于公卿,日志于尊荣;农、工、商、贾,日志于富侈;亿兆之心,交骛于利;天下纷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乱,难矣。此由上下无定志也。君子观履之象,而分辨上下,使各当其分,以定民之心志也。”

我现将这段话简单解说一下:履卦的卦象是,上面的小卦为乾,即天;下面的小卦为兑,即泽。天在上而泽在下,上下之分很清晰。这才是正确的法则。人履行事务也应当如此。因此,易将这一卦象称为履。有识之士通过履的卦象辨别上下尊卑,以此安定民心。民心安定,天下才能够得到治理。在古代,自公卿大夫以下,人们各自的地位与德行一致。因此一生安守自己的职位。如果有德之人处在较低的地位,君主则会主动提升他。履可以说是象征着礼。

如果能够切实履行礼法,地位高的人不会压迫地位低的人,地位低的人也不会凌驾于地位高的人之上,做出超越本分的行为。因此上下之分明确,民心安定。这是为政的根本。在古代,修完学业的人受到君主的任命,他会根据自己的学识和德行接受相应的待遇,不会有更多野心。从事农业、工业、商业的人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求分外的回报。因此,世人志向相同,心能够统一在一起。然而到了后世,下自庶民,上至公卿大夫,都追求尊崇的地位,从事农业、工业、商业的人总是盼望着富裕,世人各自追逐名利,因而天下大乱。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办法呢。总之是因为人们忘记了上下之分,心志分散。因此,有识之士观看履卦的卦象,立上下之别,使人各安其分,以求安定民心。

陆象山在给包显道的信中这样写道:“古人不求名声,不较胜负,不恃才智,不矜功能,通身纯是道义。道义之在天下、在人心,岂能泯灭。第今人大头既没利欲,不能大自奋拔,则自附托其间者,行或与古人同,情则与古人异。此不可不辨也。若真是道义,则无名声可求,无胜负可较,无才智可恃,无功能可矜。唐虞之时,禹、益、稷、契功被天下,泽及万世,无一毫自多之心。当时含哺而嬉,击壤而歌,耕田而食,凿井而饮者,亦无一毫自慊之意。”(《与包显道书》)

我现将这段话简单解说一下:古代的人不追求名声,不争胜负,不恃才傲物,不炫耀功劳,一切都以道义为宗旨。道义是天下的公道,也存在于人心,永远都不会消失。然而如今的人们陷入利欲之中无法自拔,因此靠道义生活的人,其行为虽然和古人相同,其内心则与古人不同。这一点必须弄清楚。如果真正行道义,就会与古人相同。尧舜时代有禹、益、稷、契,他们的功绩遍于天下,他们的恩泽及于万世,却丝毫没有自夸。当时的人们口中含着食物,敲着鼓鼓的肚子讴歌太平,用壤(一种用木材做的游戏道具)打拍子唱歌,耕田吃饭,凿井饮水,虽然过着朴素的生活,却没有任何不满。

王阳明在下一段中详细论述了程伊川与陆象山的“万物一体”论。

【原文】

当是之时,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视如一家之亲。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务,或营其衣食,或通其有无,或备其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

【解析】

当时,世人和睦相处、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彼此就像家人一样亲近。因此才能素质低的人会满足于农夫、工匠、商人等身份,各自致力于自己的职业,互帮互助地生活,不会奢望更高的地位,不会羡慕更好的境遇。像皋陶、夔、后稷、契那样优秀的人,各自主动为天下百姓发挥他们的才能,都像在做自己家的事情一样,有人缝衣做饭、调配物资,有人制作器具,齐心协力,只求可以奉养父母、抚养妻儿。他们只是担心负责相关工作的人怠惰,因而会加重自己的负担。后稷努力耕作,虽然不懂得教化百姓,却不以为耻,他看到契善于教化百姓,就会觉得自己也善于教化。夔掌管音乐,虽然不懂礼法,却不以为耻,他看到伯夷精通礼法,就会觉得自己也精通礼法。

【词语注解】

○熙熙皞皞:熙熙指和睦欢乐的样子。皞皞指广大自得之貌。《道德经》:“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孟子·尽心上》:“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皋、夔、稷、契:都是舜的贤臣。皋即皋陶,又名咎繇,职务为师,即掌管刑狱的官员。夔的职务是典乐,即掌管音乐的官员。稷是指后稷,掌管水土即农业。契为司徒,即掌管教育的官员。

○仰事俯育:《孟子·梁惠王章句上》:“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夷:指伯夷,舜的贤臣,掌管礼法。

【补充说明】

这一段讲述了尧、舜、三代的世相。人们像家人一样团结在一起,根据自己的才能从事相应的工作,丝毫没有分外的野心,因此成就了万物一体之心,天下从而真正太平。因此,我们根据自己的才能尽职尽责,实际上能够对理想社会的建设做出巨大贡献。

有无能力、身份高低、职业贵贱等与人的价值没有任何关系。各人都有这样的信念是最好不过的,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做到。如果人们遵从我们的万物一体之心,也许就能把世人的苦乐当作自己的苦乐,根据自己的才能努力工作,然后就可以成就万物一体之心。

但是人们很难做到这一点,尤其是做到像这段话中所讲的那样,如果他人有优秀的才能,就像自己也有优秀的才能那样高兴,他人为天下建立伟大的功绩时,就像自己建立了伟大功绩一样,自己丝毫没有羡慕之念,这并非易事。

【原文】

盖其心学纯明,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故其精神流贯,志气通达,而无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间。譬之一人之身,目视、耳听、手持、足行,以济一身之用。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至易至简,易知易从。学易能而才易

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

【解析】

心学是纯粹易懂的。如果一个人完全成就了万物一体之仁,他就会精神贯通、志气流通,也就不存在彼此、物我之分。

拿人的身体做比喻,眼睛看、耳朵听、手持物、脚走路,这样整个身体才能发挥作用。眼睛不会以听不到为耻,耳朵听声音时眼睛就会望过去。脚不会以不能持物为耻,手要取东西时脚就会走过去。由于身体精气充实、血液畅通,所以当身体痛痒或呼吸时,内心能够迅速感应到,有不言而喻的奇妙。

因此,圣学极为简单易懂,易于奉行,学问的进步、才能的磨炼都很容易。总之,其根本在于恢复人人都认同的本心,知识技能不值一谈。

【词语注解】

○元气:精气。

○充周:充满、遍布。

○条畅:通畅。

○痒疴:泛指病痛。

○不言而喻:《孟子·尽心章句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集注》:“四体不言而喻,言四体不待吾言,而自能晓吾意也。”

○至易至简:极为简易。《易·系辞上传》:“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补充说明】

这一段是对前五段的概括,与第一段首尾呼应,并再次论述了恢复万物一体之心的重要性,而且运用了耳、目、手、足的比喻,实在是绝妙。关于万物一体的内涵,再没有比这更易懂的解说了。由此可以充分理解,万物一体之心是人生命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