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 前言01(1 / 1)

最近日本的社会风潮让人不禁蹙眉,令人忧虑的事情频繁发生,这对于日本的将来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情。原因虽然多种多样,但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们失去了作为人的本心,为功利之念驱使,变得自私自利。

功利之念已在人们心中深深扎根,不容易去除,所幸古代的先贤留下了很多好的教诲。其中,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对于眼下的日本人来说是最合适的教科书之一!

王阳明在文中讲道“人心有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即天地万物与自身为一体的仁德,遵从这一仁德,世人将会像父子兄弟般相亲相爱,而且这一仁德与生俱来,人人具备。按照自己的才能和力量去工作的话,人们就不会被任何功利之念污染,从而形成和谐的理想社会。这一点看上去很难,所幸人们生来便具有觉悟的良知,只要尽情发挥就可以了。

这篇《拔本塞源论》,将王阳明心中激**的至情娓娓道来,让读者不禁为之振奋。《拔本塞源论》是一大警世之作,也是明文中的明文。如今我加以注解,希望有志之士一读。关于其理由,我想只要是对当今日本的社会风潮心存忧虑之念的人士,都能很容易想明白。

本书由序章、第一章和第二章组成。序章分三节,第一节是“王阳明的生涯与思想”,第二节是“王阳明与万物一体论”,第三节是“《传习录》与‘拔本塞源’论”。这些内容是为了更准确、更深刻地理解《拔本塞源论》的精神。

为了方便解说,我将《拔本塞源论》分为前篇与后篇,各分为六个段落。为了使讲解更容易理解,给读者增加亲近感,文章除原汉文和日语古译文之外,我全部采用口述文体。

本书在明德出版社的协助之下得以问世,自起稿仅半年就得以出版,多亏了森山文彦先生不遗余力的协助,在此深表谢意。

王阳明的生涯与思想

一提到王阳明,大家马上就会想到那个提倡“知行合一”的儒学家。王阳明是日本人很熟悉的大儒之一。在日本,人们称阳明学为实践哲学。

王阳明于明宪宗成化八年(1472)出生在浙江省余姚,于世宗嘉靖七年(1528)客死在江西省南安,是代表明代儒学的大儒,与宋代的朱子齐名。王阳明又是著名的诗人,擅长书法,还是讨伐各地叛贼、建立了功勋的武将。因此可以说他是左手持书、右手抚剑的儒学家、大豪杰。

朱子是一个书斋中的学者,而王阳明却不同,就像他的诗句“江北江南无限情”中所说的那样,他驰骋于中国各地,随时随处教化门人。朱子提倡理智他律的道德,而王阳明则提倡充满人情的自律的道德。据说听了王阳明的讲学,有人会热血沸腾,欢喜之余甚至忘情地手舞足蹈。

王阳明的一生可谓波澜壮阔。他幼年时擅长智谋,青年时因为担忧鞑靼侵犯,于是亲自视察北方边塞,又学习武艺。王阳明十六岁时寻求朱子遗书,得知书中提倡一草一木皆有理,碰巧父亲的官衙内种有竹子,为了穷竹子之理,他思索了一周,最终失败而病倒。朱子认为要想成为圣贤,就要一一穷万物之理,经过不断的努力,就会发现万理归一。只有达到这个境界,才能成为圣贤。王阳明没能穷透竹子之理,他由此认为自己没有资格成为圣贤,于是暂时放弃学习儒学,专攻诗文,致力于辞章之学。

王阳明十七岁时结婚,因为身体羸弱,所以去听道士讲养生。翌年,儒学家娄一斋(娄谅)告诉他,“圣人必可学而至”,从此他又开始学习儒学,致力于科举考试的学问。王阳明于二十二岁和二十五岁两次参加会试考试,但都名落孙山,于是他再次潜心辞章之学,同时也攻读兵书。

二十七岁时,王阳明经过反省,按照朱子的教诲,有志于穷物之理。但是由于心与理无法融合,王阳明沉思良久后旧病复发,因此放弃圣学,再次倾慕道士的养生说。

王阳明二十八岁时中进士,并于这一年开始出仕,不久后因患肺病回乡休养。当时他非常后悔自己以前在诗文方面费心劳神,于是在阳明洞中建书屋以求养生之道。他本想舍弃俗世间的一切杂念,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对父亲和祖母的想念。当时他突然明白,佛教和道教让人们连父子亲情也丢掉是错误的,于是转而信奉儒学,并决心养好身体再度出仕,为天下,也为百姓尽一份力。随后他来到京城,与友人湛甘泉共同致力于复兴圣学。

1506年,武宗即位,改年号正德。据说武宗是明朝历代皇帝中最为昏庸的,他宠爱被称为“八虎”的刘瑾等宦官。这些宦官败坏朝纲,还将进谏的官员投入大牢。王阳明忧虑于此,上书为入狱官员求情,结果自己也被投入大牢,后来被流放到贵州省龙场。龙场是少数民族聚居之地,当时汉族文化尚未普及。正德三年(1508),三十七岁的王阳明到达那里时,春意正浓。因为当地人都住在洞穴里,王阳明也不得不在洞穴中生活。王阳明在龙场尝尽了生活之苦,一有空闲便静坐以求穷理。一天晚上,他突然领悟到物之理不在心外,而在自身心性之中。之后他努力教化当地百姓,向诸生讲学。第二年,他在贵阳书院首次提出“知行合一”说。

这一年年末,王阳明得到赦免,被任命为江西省庐陵县的知县。此时,王阳明根据自身的经验,向诸生讲“静坐悟入”。当然,这和禅宗讲的坐禅入定不同。王阳明的静坐悟入是为了体认儒学讲的理,佛教的坐禅入定是追求脱离尘世之道,二者主旨不同。然而门人没有充分理解王阳明所讲的静坐的主旨,以为和坐禅入定相同,结果误入佛教的静寂之道。因此王阳明不再提倡静坐,开始宣扬克己去欲的实践修行的必要性。不久后,王阳明向门人传授了和朱子见解不同的《大学》,然后强调“去欲存理”“省察克治”“事上磨炼”等实践修行的必要性。正德十五年(1520),王阳明领悟了良知是学问的根本,开始提倡“致良知”说。这次领悟是王阳明历尽千辛万苦总结出来的,其艰难体验非纸笔与口舌可以详述,王阳明却称之为赖天之灵。

自从龙场大悟后,王阳明开始提倡和朱子学不同的独到的学说。当时是朱子学独霸天下的时代,王阳明的学说遭到了朱子学者的严厉批判。王阳明开始收敛锋芒,并未采取公然与朱子学对抗的态度。但自从提倡“致良知”说以后,王阳明开始堂堂正正地批判朱子学,当然也有朱子学者与他论辩。由于王阳明的学说非常简易直截,一般人也很容易理解,容易做到,因此在明末大为流行。

正德十一年(1516),王阳明奉命到江西省南赣地区,福建省汀州、漳州和广东省平定贼匪。当地贼匪占据天险,常年欺压百姓。王阳明用了一年半时间征讨他们。以前曾有人前来平叛,但是并未奏效。王阳明挂帅后一扫贼窝,此地才得以安宁。王阳明是一位儒学家,因此在讨伐贼匪之前,首先讲仁义王道劝服他们。他所撰写的劝降文章充满人情味,让人读后不禁感动落泪,有些贼首读后深受感动,决心投降王阳明并为其效命。而对于不听劝说的叛贼,王阳明则以精兵前去讨伐。王阳明娴熟运用兵书中的作战妙计,建立了让世人惊叹的大功。

如此一来,即便是常年未被平定的贼匪也被王阳明扫**殆尽,从而确保了当地的治安。究其成功的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王阳明的战后安置十分妥善。平定贼匪后,王阳明为了防止当地治安再次被扰乱,力图谋求良民百姓生活的安定,于是尽力教化,实施了一系列得当的措施。

王阳明在平定贼匪时也不忘教化门人。举例来说,正德十三年(1518),王阳明在江西省与广东省的交界处三浰地区讨伐贼匪,在给门人薛尚谦的书信中这样写道:“即日已抵龙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如期并进,贼有必破之势矣。向在横水,尝寄书仕德云‘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诚大丈夫不世之伟绩。”

由此可见王阳明在克服私利、私欲方面倾注了很多心力,在他提出“良知”说以前,他一直强调实践修行的必要性。

正德十四年(1519),一直以来都在寻机篡权的宁王朱宸濠,终在江西省南昌起兵叛乱。这次叛乱对于明朝皇室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大事,王阳明闻讯后立即招募义兵前去讨伐,很快就击破叛军,并生擒朱宸濠,立下大功。

而武宗身边的佞臣张忠和许泰却想把功劳归于武宗亲征,不但给王阳明出难题,而且还在武宗面前进谗言诋毁王阳明。王阳明不得已,只好上疏称战功归于武宗亲征,并将朱宸濠交给朝廷。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王阳明来赣州阅兵,并激励兵卒。权臣江彬怀疑王阳明有谋反之心,派人查探动静。门人深感忧虑,王阳明则作诗《啾啾吟》,诗中写道:“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同年九月,王阳明回到南昌。回去之前,王阳明首次对门人陈九川讲述“致良知”为学问之根本。关于良知,王阳明以前也曾讲过,自从经历了宸濠之乱及张忠、许泰之难后,他便开始相信良知可以使人忘却患难,超越生死,因此是万古不变的真理。

王阳明在给门人邹谦之的信中这样写道:最近开始相信致良知是真正的儒学宗旨,以前怀疑只是这一个词还不够,如今尝尽苦难后才明白只要良知就够了。打个比方说,良知就像船上的舵,只要有舵,浅水之中也可自由行船,即便是波涛汹涌,只要舵在手中,就不用担心沉船溺水。

王阳明认为,良知是自古以来圣人相传的血脉,而且任何人都天生具备。只要遵从良知,人们就能立即判别事物的真伪、是非、善恶,私利、私欲之念就像投入火炉中的雪一样瞬间消融,便可以好善憎恶,一切行为以天理为依据。这样一来,朱子所讲的“物理”非“良知”莫属。朱子也曾指出“物理”本在心性之中,如果求之于吾心,则会以心求心陷入混乱,不如求之于心外之物。王阳明说,那样的话心与理不能融为一体,而且物理无限多,如果按照朱子的做法,一生也无法穷理。

王阳明的这种思想,给予有志于圣学的人很大的信心。而且他说每个人天生具有和圣人一样的良知,因此他的教诲能够激发人们的道德气概。当时聆听王阳明教诲的人都不禁欢欣鼓舞。

王阳明晚年提倡的良知,是他经过百死千难才领悟到的,不得已才用一词概括。然而有人以为“良知”极其简易,忘了通过脚踏实地的修行来磨炼内心,反而做出背离良知的行为。一般人的良知已被功利之念污染,如果不通过切实的修行将之扫除干净,就不能正确发挥良知作用。因此王阳明在“良知”二字前面又加一个“致”字,强调实地修行的重要性,又说良知的本体在于修行即功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如此说来,良知总是在功夫中提高。这就是“本体功夫一体”论。朱子学的观点是通过功夫达到本体,而阳明学则认为功夫为本体之作用。这也是阳明学与朱子学相比的特色所在。

关于阳明学的要旨,大家比较熟悉的是“知行合一”“事上磨炼”“致良知”。但是,关于王阳明的“良知”说,有一点非常重要,我们不能忘记。那便是,王阳明曾说过,把良知作为万物一体之心的知觉,遵从自己的良知,便可成就万物一体之仁。孔子以来儒学中“仁”的思想至此得以集大成,所以王阳明的“万物一体之仁”说影响广大深远。

正德十六年(1521),王阳明因平定宸濠之乱建立大功,被封为新建伯。其后他的学说仍然遭到指责,但是他一边静养,一边向门人讲学。世宗嘉靖六年(1527)五月,王阳明又受命征讨广西省思恩、田州的叛贼。王阳明表示自己的身体状况难当此重任,上疏辞退,但是没有得到恩准,同年九月,他万般无奈地踏上了征途。

王阳明以“神武不杀”为宗旨,劝说叛贼归顺,但是广西省八寨、断藤峡的山贼对百姓危害极大,因此王阳明予以征伐。嘉靖七年七月,王阳明向朝廷上奏战绩,同时奏请还乡养病。因为病情加重,在没有得到朝廷恩准的情况下,王阳明于八月踏上了回乡的旅途。在广州城疗养两个多月后,王阳明于十一月从广州城出发,当月二十六日越梅岭朝南安进发。二十九日,他坐船行至南安青龙铺,对门人周积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然后与世长辞。可以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句话最为简明扼要地叙述了“良知”说的主旨。

以上大致叙述了王阳明的生涯和思想形成的经过,最后来看一下阳明学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

孔子(公元前551—公元前479)是春秋时期的人。孔子的教诲即儒学的特色在于:追求以人伦道德为主旨的理想社会,尊重并学习传统文化,在此基础上创造适应时代的新法则。《论语》中有“温故而知新”,这句话最简洁地表达了儒学的特色。法家等现实主义者完全遵循人们的现实想法,否定传统文化;老、庄等超越主义者否定一切人为,主张自然无为,彻底批判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儒家和它们相比,有很大的不同。

孔子是古代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他讲述人伦道德,但是并不论及其本体、本源等形而上的东西,只是论说形而下的日常生活。总之,孔子论说的仅限于德行。

战国时期的孟子继承了孔子的学说,同时受到老、庄等超越主义的影响,开始提倡德行的根本即人的本性、良心。到了秦汉时期,《中庸》一书问世,至此儒学开始论述德行的本体、源头。因为老、庄论述的是深远之道,所以当时的儒学家想要超越他们,便向纵深挖掘儒学论述的道德思想。

后来,儒学成为训诂记诵之学,思想上未取得很大进展。到了宋代,受道教、佛教刺激,新儒学得以兴盛。宋代儒学的代表是朱子,他将孔子思想中蕴含的深远、形而上的东西变得明确,并将其系统化,于是产生了拥有广大深远体系的儒家哲学。

朱子学提倡理论与实践,即知与行并用,而明朝中期王阳明又提出了知行合一。两者相比较,简单地说,朱子学倾向于以知为主,而阳明学倾向于以行为主。王阳明认为,以行为主,所以知行合一。华严、天台学主张教学与坐禅并用,而禅学主张专心坐禅,这种发展过程和朱子学发展到阳明学的形式完全相同。这种思想的发展和西方正好相反,可以说是东方思想的特色。因此有人说西方思想是理论性的,而东方思想是实践性的。

比较一下朱子和王阳明的学术差别,我们不难发现日本人为什么偏爱阳明学。王阳明主张以行为主的知行合一,这是中国儒学的精神实质。王阳明继承发扬的,或者准确地说,复兴的正是儒学的践行精神。而朱子一生治学,理论丰赡,践行太少。换个角度来看,阳明学其实是回归到了孔子论述德行、实践德行的观念上。

此外,比较一下朱子学和阳明学的话,可以说朱子学重知,而阳明学重情。从这一点上看,也可以说阳明学是孔子儒学的嫡传。因为孔子思想的精髓在于“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微子篇》),“与人之心”中包含了孔子思想的精要,可以说是对世人深切的仁爱之情。

儒学提倡的诸般德行中,仁为最高标准,被认为是全德。因此可以说孔子论述的人伦道德的根本在于情。孔子难以排解自己的忧世之情,所以为救世济民而东奔西走,席不暇暖。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也一样,其中一字一句都体现了他深深的忧世情怀。

日本人本来就是感情丰富的民族,比较重情,这也是阳明学受日本人青睐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