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奏请归乡养病,实际上并非仅仅是想休养身体,而是为了与门人一起讲学。即便在病重弥留之际,王阳明仍心系门下弟子的讲学状况,对故里子弟们的学问修养关心备至。

王阳明对门下弟子们的讲学可谓关心之至,这一点从他写给高徒钱德洪与王汝中二人的书信中便可看出。当时是九月,王阳明仍停留在南宁府,他给留在家中的这二人写了这封《与钱德洪王汝中书(二)》(《王文成公全书》卷六):

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见渐可期矣。近来不审同志叙会如何?得无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卧龙之会,虽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致荒落。且存饩羊,后或兴起亦未可知。余姚得应元诸友相与倡率,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乡来,闻龙山之讲至今不废,亦殊可喜。书到,望为寄声,益相与勉之。九、十弟与正宪辈,不审早晚能来亲近否?或彼自勉,望且诱掖接引之。谅“与人为善之心”(《孟子·公孙丑章句上》),当不俟多喋也。魏廷豹决能不负所托,儿辈或不能率教,亦望相与夹持之。人行匆匆,百不一及。诸同志不能尽列姓字,均致此意。

这封书信真切地表达了王阳明对门人讲学以及子弟教育的深切关心。而从德洪、汝中二人的回信中,我们似乎可以了解到王阳明的门人弟子在绍兴、余姚两地举办讲会、奋发学习的情况。

王阳明于十月在广州府发出的《与钱德洪王汝中书(三)》(《王文成公全书》卷六)中写道:“吾道之昌,真有‘火然泉达’(《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之机矣。”

除了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外,王阳明还告知二人:“只因二三大贼巢,为两省盗贼之根株渊薮,积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为一除剪,又复迟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间便当就归途也。”

在王阳明出征广西的前一年,即嘉靖五年(1526)的夏天,聂豹曾前往越地拜访王阳明。之后,关于王阳明给聂豹答疑解惑的回信,前面已经提过,甚至在广西的战场上,王阳明也收到过聂豹寄来的求教信。

尽管当时王阳明已卧病在床,但他仍然写了一封论述学问的长信《答聂文蔚(二)》(《传习录》中卷)。此信写于嘉靖七年(1528)十月,距离王阳明去世约一个月,所以事实上也成了王阳明的绝笔。

在这封回信的开头,王阳明赞赏聂豹说:“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绝不赚入旁蹊曲径矣。”

对于聂豹提出的很多问题,王阳明首先以体现孟子“存心养性”思想的“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上》)这三条为例,做了如下论述: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功夫甚难,问之则云:“才着意便是助,才不着意便是忘,所以甚难。”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

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若是功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

由此可见,王阳明论述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功夫应该主要用在“必有事焉”上,而“勿忘、勿助”只是对它的一种完善。

其后王阳明又用比喻做了如下补充:

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功,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功者,其病正是如此。

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功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騃汉。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上文中所说的功夫全用在“勿忘、勿助”上,虽然暗指当时倡导此观点的湛甘泉,但是在王阳明的门人当中应该也能发现此弊病吧。而后王阳明又指出,因为功夫全用在“勿忘、勿助”上而没有目标,也就是没有孟子所说的“集义”的目标,因此最终会陷入禅的空寂之中。暂且不论这种观点是否符合孟子的本意,王阳明的意思主要是说如果没有目标,“勿忘勿助”的功夫会因为无视儒学的治世思想而陷入禅的空寂学说。

如前所述,王阳明认为功夫应该主要用在“必有事焉”上,“勿忘、勿助”只是对它的一种补充完善;而湛甘泉则重视“勿忘、勿助”,认为对其用功夫才能达到“必有事焉”。不言而喻,这两种观点是完全对立的。

王阳明提倡“致良知”说,他在给聂豹的回信中继续阐述了“必有事焉”的重要意义: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功,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着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着实致良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

上文中提到的“意、必、固、我”出自《论语·子罕篇》:“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在阐述孔子不是一个自我、固执、顽固、执拗的人。

而且,王阳明认为孟子所说的“勿忘”“勿助”并不是其本质,并在下文做了说明:

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之弊乎?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根据以上论述可知,王阳明一直主张的“头脑”学和“培根”学就是“致良知”,有了这个“头脑”学,就连“必有事焉”都不需要了。王阳明也曾提倡过孟子所说的“夜气”(《孟子·告子章句上》)这一说法,但只要提倡“致良知”说,便没有必要再宣讲“夜气”一说,宋儒所提出的“敬”,自然也没有必要。并且,他一直以来提倡《大学》中讲的诚意、正心、格物、致知具有一体性,也就是一脉相承的关系。

而且,王阳明认为,集义修行如果不能兼备致良知,则称不上是圆满。而不能兼备致良知,则是因为集义修行不彻底。他还提及,聂豹就是陷入了这样的泥潭之中。如前文所述,他提醒聂豹说:“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

再有,嘉靖六年(1527),王阳明在书信《与毛古庵宪副》(《王文成公全书》卷六)中,论及“致良知”说同湛甘泉的“随处体认天理”说的差异,认为在体认的区别方面,两者存在着直接和迂曲、根本和枝叶的差异。

凡鄙人所谓致良知之说,与今之所谓体认天理之说,本亦无大相远,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譬之种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达之枝叶者也;体认天理者,是茂其枝叶之生意而求以复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达之枝叶矣;欲茂其枝叶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别有生意可以茂之枝叶之间者乎?

如前文所述,王阳明曾吟咏良知诗曰:“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其诗意也可以依据此处得以理解。

按照王阳明的说法,良知学说是培养内在根本,而朱子学说则是向外部枝叶求道。他在上文的书信中尖锐地指出,甘泉学说和良知学说的差异在体认学说方面虽然很微小,但甘泉学说之中存在着朱子学说外求的影子。

王阳明在给聂豹的回信中继续展开论学。

聂豹在求教信中写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

王阳明对此表示赞赏,认为“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于是论道“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这一说法是王阳明晚年对“良知”说的高度概括。

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两点。

第一,良知的本体即为“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换言之,良知即天理。

这样看来,如若不能真正意识到良知即天理,那么“良知”说必定会陷入肆意放纵的弊端。事实上,之后的王门现成派追随者便陷入了这一弊端。因此,当朱子学家批判王阳明的“良知”说无视天理时,王门正统派的邹谦之、欧阳南野等人则用良知即天理这一论说,针锋相对地批判朱子学,同时又尽力挽救王门现成派追随者的肆意放纵之弊。

从王阳明阐述的良知即天理来看,致良知便是极尽天理。因此,把致良知当作禅的空寂学说来谴责是不恰当的。因为既然良知即天理,那么致其良知,则万事万物得其天理,即道理得当,也就是得其“中”。这样也就不会陷入朱子学的那种一一求得心外事物之理的割裂状况。因为,只要致其良知,事物便尽得其理,即所谓一了百当。就是说,若能致其良知,则天下事物纵使千变万化,也无一遗漏。

第二,真诚恻怛是良知的本体,也就是把真诚恻隐之心作为根本。

真诚恻隐之心即仁心,若能把它推及至天下黎民百姓的话,就能达成视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了。

若做到了致良知,那么自然也就能做到事亲、忠君、交友、仁民、爱物了。总之,王阳明认为良知不仅具有理性的分辨是非的作用,并且其本质是真诚恻怛这一基本道德情感。

另外,王阳明在给聂豹的回信中写道:“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求,不须假借。”

但是王阳明认为,在致真诚恻怛之良知方面,虽然有其与生俱来的轻重厚薄之分,却丝毫不容增减和假借,否则真诚恻怛也就不是良知的本体了。

王阳明在回信中又继续写道:“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中庸》)者也。”

正如王阳明在前面所说的那样,即便在良知之真诚恻怛中有与生俱来的轻重厚薄之分,但王阳明更注重孝。所以,不言自明,真诚恻怛的根本在于侍奉父母这一点上。

因此,王阳明在回信中论述了孝悌之道,“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下》)……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二程全书》卷十九)其说是矣”。

孔子曾说过:“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论语·宪问篇》)孟子说:“尽心即知性。知性即知天。存心、养性便事天。不必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以立命。”(《孟子·尽心章句上》)

对于聂豹的提问,王阳明虽卧病在床,备受煎熬,依然热情洋溢地论述孔子的观点与良知的关系,解读孟子的论点,探讨《中庸》中提及的“尊德性”和“道问学”的关系。读到这里,读者也会深受感动吧。王阳明对于宣扬圣学的热情,着实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