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六年(1527)八月,王阳明在出征思恩、田州前夕写下了《客坐私祝》(《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四)。这是写给他的子弟以及受托教育其子弟的门生的,该文简洁地记述了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应当谨记于心的事项。我们读完之后,能够体会到王阳明对子弟的殷切期望。
文中,王阳明训诫说,应当从良士而不从凶人。
关于良士,他是这样解释的:“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毋陷于非僻。”文中的“温恭”出自子贡对孔子人品的概括:温、良、恭、俭、让(《论语·学而》),“直谅”出自孔子讲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论语·季氏篇》)。
嘉靖六年九月九日,王阳明奉旨出征思恩、田州。出征前夜,他在天泉桥上对高徒钱德洪和王龙溪讲学,裁定二人对“四句宗旨”的解释。(《年谱三》,《传习录》下卷)
九月八日,钱德洪与王龙溪到船上拜访张元冲,谈论老师教的“四句宗旨”。王阳明的“四句宗旨”是“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第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这里讲的无善指的是不拘泥于善的境界,如果固执于善,难免会陷入相对性。必须注意的是,这个无善与佛教讲的无善无恶之无善不同,应该称之为绝对的善。
王阳明曾经在著名的《花间草》篇(《传习录》上卷)中教谕薛侃道:“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他讲道心之本体动,动至意念则生善恶。
王龙溪将“四句宗旨”理解为:此恐未是究竟话头。心体既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若说意有善有恶,毕竟心亦未是无善无恶。(《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四《年谱三》)
他主张“四无”说、“无善”说,即如果心之本体无善无恶,意、知、物皆无善无恶。
钱德洪反对王龙溪的说法,他说:“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若见得本体如此,只说无功夫可用,恐只是见耳。”(《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四《年谱三》)
他主张“四有”说、“有善”说,辩论王阳明的“四句宗旨”的正当性。
关于两人的观点,换句话说,王龙溪认为心体是超越善恶的绝对无的东西,即便想通过修行达到,终会因拘泥于善恶之念而无法领悟绝对无的心体。因此,必须一举领悟绝对无之处。
而钱德洪则认为龙溪这么说是太不了解现实中的人心了,还是必须积累修行,才能到达绝对无的心体。像王龙溪说的那样,一举领悟绝对无的心体,反倒会陷入虚妄。
用禅语来讲,王龙溪主张直悟、顿悟,钱德洪主张渐修。
两人争论无果,决定请先生指示。然而九月八日为王阳明出征前一天,诸多亲友前来道别,到了晚上客人散了,王阳明正准备回家,得知二人在院中等候,于是移步天泉桥相见。
王阳明听了两人的辩论,高兴地说:“正要二君有此一问!”
他教谕道:
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证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德洪功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
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
德洪功夫须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功夫。
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功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二君已后与学者言,务要依我四句宗旨: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跻圣位;以此接人,更无差失。
王阳明思考片刻,又说:“二君以后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功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四《年谱三》)
王阳明晚年最后的教说《天泉证道记》(《龙溪全集》中名为《证道纪》)名扬后世,王阳明将人分为上根之人和下根之人,用两种教法解释本体和功夫,这在明末思想界成为引发大争论的主题。
例如,王龙溪的“四无”说,主张本体即功夫这一简易直截之道,可以说是王阳明提倡的“良知”说发展后的一个归结,王阳明却并未论述。正像上面王阳明讲的那样,这是针对聪慧之人的教法,如果面向一般人讲述,他担心会产生弊害。王阳明在良知之上又冠一“致”字,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后来,明末万历二十年(1592)前后,在南都召开的讲会上,以“天泉证道记”为主题,各派学者展开了“四有”说和“四无”说的争论。湛门派的许静庵(名孚远)痛感良知现成派追随者的弊端,为批驳王龙溪的“四无”说,在钱德洪“四有”说的基础上提出“九谛”,由九条组成。
翌日,良知现成派巨匠周海门(名汝登)写出反论书《九解》,针对“九谛”的各条逐一反驳,拥护王龙溪的“四无”说。
周海门在《九解》中拥护“四无”说即“无善”说,在他的辩论中有一条是性本善,这里的善并非与恶相对应的善,是断绝思虑的无,即无善,如果是有,则落入一物,成为知识见解可得的存在,不能成为天下的大本。他还论及:“有不孝而后有孝子之名,孝子无孝。”(《九解》之《解》二)这样的议论基于对世间伪善者的尖锐批判而发,认为知道善而去行善不过是伪善。
关于“四句宗旨”中的第一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后世有人批判与禅宗相同,因为六祖慧能曾说:“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行由第一》)但是两者内容不同。
禅的本来面目是空,王阳明的学说是天理。我们必须知道佛教与儒教在世界观、人生观、事物观方面的不同。心体即本性,在王阳明看来是天理是实理,而禅则认为是虚无的,两者之间有虚实之别。
王阳明在书信《启问道通书》中解释《周易·系辞下传》中的“何思何虑”,他说:“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传习录》中卷)
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何思何虑”并不是断绝思虑,而是不思虑天理以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