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刻《阳明先生文录》

嘉靖六年(1527)四月,邹谦之仍在被贬谪之地南直隶省广德州,他刊刻了《阳明先生文录》。钱德洪编纂了《王文成公全书》,他在《刻文录叙说》(《王文成公全书》卷五十二)中记录了刊刻前后的经过。

据记载,邹谦之对王阳明恳求说想编集他的文稿刊刻发行,王阳明回答说:“不可。吾党学问,幸得头脑,须鞭辟近里,务求实得,一切繁文靡好。传之恐眩人耳目,不录可也。”

但是邹谦之再三请求,王阳明才从近期文稿中取出约三分之一,标明执笔年月,命钱德洪编纂。他说:“所录以年月为次,不复分别体类者,盖专以讲学明道为事,不在文辞体制间也。”

几天后,钱德洪请求将剩余的文稿一起收录刊刻,王阳明说:“此爱惜文辞之心也。昔者孔子删述‘六经’,若以文辞为心,如唐、虞、三代,自《典》《谟》而下,岂止数篇?正惟一以明道为志,故所述可以垂教万世。吾党志在明道,复以爱惜文字为心,便不可入尧、舜之道矣。”

在钱德洪的再三恳求之下,王阳明又准许了几篇。钱德洪将其编集起来寄给邹谦之,这便是如今的广德版《文录》,共四册。据说王阳明读了《文录》后说:“此编以年月为次,使后世学者,知吾所学前后进诣不同。……讲学须得与人人面授,然后得其所疑,时其浅深而语之。”

《大学》通论

《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的《文录续编》中收录有《〈大学〉问》,记载了嘉靖六年王阳明受命征讨广西省思恩、田州叛乱之前对钱德洪的教诲。次年,即嘉靖七年(1528),王阳明去世,享年五十七岁。因此这篇文章可以说是王阳明晚年思想的精华。三轮执斋在刻印《标注〈传习录〉》时也将其收入附录中。

这篇文章的主要内容是围绕《大学》中的“三纲领、八条目”展开,总结了王阳明的“大学”说,以钱德洪问、王阳明作答的形式记叙。估计钱德洪不是在王阳明征伐思恩、田州之乱前夕问的,而是将以前问的问题归整到一起。

读一下钱德洪写的跋文,我们就会明白《〈大学〉问》的概要以及将其收入《文录续编》的理由,就会理解当时王阳明的“大学”说,即以良知为本的“大学”论、“大学”解,因此现将该跋文抄录如下:

《〈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学者初及门,必先以此意授,使人闻言之下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学者果能实地用功,一番听受,一番亲切。师常曰:“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当,只此修为,直造圣域。参之经典,无不吻合,不必求之多闻、多识之中也。”门人有请录成书者。曰:“此须诸君口口相传,若笔之于书,使人作一文字看过,无益矣。”嘉靖丁亥八月,师起征思、田,将发,门人复请。师许之。录既就,以书贻洪曰:“《〈大学〉或问》数条,非不愿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借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

由此可见,王阳明曾拒绝笔录成书,在门人的再三请求下虽然答应了,但是仍然担心如果轻易成书,会给那些批判自己的人一个好的借口。在上段文字中,王阳明自己称《〈大学〉问》为《〈大学〉或问》,这是因为他想到了朱子的《〈大学〉或问》。在《〈大学〉问》中,王阳明以问答形式来表明良知心学的命脉。

将这篇跋文与《传习录》中徐爱写的序文对比一下,我们便可发现王阳明中年时和年老时对心学的自信程度不同。据徐爱的序文记载,当王阳明听说有门人笔录自己讲学内容时,拒绝道:“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今某与诸君不过各就偏蔽箴切砥砺,但能改化,即吾言已为赘疣。若遂守为成训,他日误己误人,某之罪过可复追赎乎?”(《王文成公全书》卷五十二)

然而到了晚年,王阳明开始提倡“致良知”说,他对自己的学说产生了很大的信心。如上面的跋文中记载的那样,他甚至认为如果能够充分理解他的“大学”说,就可以到达圣人的境界。不过,王阳明认为自己的学说应当通过实地体认获得,不可陷入辞章训诂之弊端,在这一点上他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

王阳明拒绝将自己的学说笔录成书,因为一旦把思想写成文章记载到书中,读者便要去理解文义,注重修辞,他担心读者会因此忽视实地功夫,误解圣学。王阳明对朱子的著述持批判态度,其实也是这个原因。

朱子一生写下了很多著述,王阳明认为朱子未能到达圣贤之境界,是因为他将精力用在了著书立说上。当朱子学说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时,其弊害益发严重。王阳明痛感于此,虽允许笔录,却说要口头传述。王阳明的这种立场,符合日本人的自我压抑性格。比起朱子学,日本人更偏爱阳明学,其原因也在于此。

在上述跋文中,钱德洪总结王阳明的训诫:“即得此心之知,无出于民彝物则之中,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齐、治、平之内。”这一点很重要。提到心学,人们往往会认为像《大学》中讲的正心、诚意、格物、致知那样,只是单纯的心地功夫,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忽视修、齐、治、平,一步走错,就有可能陷入佛、老的空寂学说。

钱德洪之所以在此论述王阳明的训诫,是因为在提倡致良知的人中出现了良知现成派。比如王龙溪,他认为良知是现成的,以直悟为宗旨,由此本体便可通透,以直悟便可一了百当,万事大吉。

钱德洪担心,这样下去一步走错的话,就会忽视修、齐、治、平的实地功夫,弃绝天下万理,沦为佛、老的空寂学说。我们在后文中会提到,关于王阳明的四句宗旨,王、钱之间有争论。从这件事也不难看出钱德洪的担心。

王阳明的门下分为现成派、修证派、归寂派三大派别,王龙溪是现成派,而钱德洪是修证派。

正如钱德洪说的那样,王阳明的“致良知”说,不仅是心地功夫,道德与万物之理自不必说,还要体认修、齐、治、平,不应忽视实地修行,因此钱德洪主张应当致良知,这便是王阳明学说的特色所在。不过,这不是心外的修行,正如他在诗中吟诵的那样,“万化根源总在心”,这是心内的修行,或者说是良知的发用。

也许是担忧良知现成派的流弊,钱德洪在《〈大学〉问》中继续写道:

盖当时尚有持异说以混正学者,师故云然。师既没,音容日远,吾党各以己见立说。学者稍见本体,即好为径超顿悟之说,无复有省身克己之功。谓“一见本体,超圣可以跂足”,视师门诚意格物、为善去恶之旨,皆相鄙以为第二义。简略事为,言行无顾,甚者**灭礼教,犹自以为得圣门之最上乘。噫!亦已过矣。自便径约,而不知已沦入佛氏寂灭之教,莫之觉也……《大学》之教,自孟氏而后,不得其传者几千年矣。赖良知之明,千载一日,复大明于今日。兹未及一传,而纷错若此,又何望于后世耶?是篇邹子谦之尝附刻于《大学古本》,兹收录《续编》之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

从上段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钱德洪非常忧虑良知现成派会造成的流弊。王阳明为征伐思恩、田州,从越地出发,到达杭州前给钱德洪写了一封极为简短的信(《与德洪》,《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七),信中论及《〈大学〉问》:“《〈大学〉或问》数条,非不愿共学之士尽闻斯义,顾恐借寇兵而赍盗粮,是以未欲轻出。且愿诸公与海内同志口相授受,俟其有风机之动,然后刻之非晚也。此意尝与谦之面论,当能相悉也。”

上文中的谦之即邹谦之,与钱德洪一样是王门嫡传的良知修证派大儒。

《〈大学〉问》略解

《〈大学〉问》可以说是王阳明留下来的唯一著作,是将《传习录》及前面提到的《亲民堂记》中的内容集大成的作品。该书涉及王阳明晚年成熟思想的命脉,概括了王阳明的整体思想,非常重要。下面我们介绍一下其中的要点。

该书开篇首先抄录了《大学》首章中讲述“三纲领”的部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接着抄录《大学》首章中论述“八条目”的部分:“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在《〈大学〉问》中,钱德洪首先问道:“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王阳明大致做了如下回答: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是故苟无私欲之蔽,则虽小人之心,而其一体之仁犹大人也;一有私欲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

接着,钱德洪又问:“然则何以在‘亲民’乎?”王阳明回答说:

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是之谓尽性。

钱德洪又问:“然则又乌在其为‘止至善’乎?”王阳明回答如下:

至善者,明德、亲民之极则也。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其灵昭不昧者,此其至善之发见,是乃明德之本体,而即所谓良知也。至善之发见,是而是焉,非而非焉……少有拟议增损于其间,则是私意小智,而非至善之谓矣。自非慎独之至,惟精惟一者,其孰能与于此乎?后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测度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是以昧其是非之则,支离决裂,人欲肆而天理亡,明德、亲民之学遂大乱于天下。

盖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骛其私心于过高,是以失之虚罔空寂,而无有乎家国天下之施,则二氏之流是矣。固有欲亲其民者矣,然惟不知止于至善,而溺其私心于卑琐,是以失之权谋智术,而无有乎仁爱恻怛之诚,则五伯功利之徒是矣。是皆不知止于至善之过也。故止至善之于明德、亲民也,犹之规矩之于方圆也,尺度之于长短也,权衡之于轻重也……明明德、亲民而不止于至善,亡其本矣。故止于至善以亲民,而明其明德,是之谓大人之学。

钱德洪又问:“‘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其说何也?”

王阳明回答如下:

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而求之于其外,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而求至善于事事物物之中,是以支离决裂、错杂纷纭,而莫知有一定之向。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则志有定向,而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矣。无支离决裂、错杂纷纭之患,则心不妄动而能静矣。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能安,则凡一念之发,一事之感,其为至善乎?其非至善乎?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详审精察之,而能虑矣。能虑则择之无不精,处之无不当,而至善于是乎可得矣。

钱德洪又问:“‘物有本末’,先儒以明德为本,新民为末,两物而内外相对也。‘事有终始’,先儒以知止为始,能得为终,一事而首尾相因也。如子之说,以新民为亲民,则本末之说亦有所未然欤?”

王阳明回答如下:

终始之说,大略是矣。即以新民为亲民,而曰明德为本,亲民为末,其说亦未为不可,但不当分本末为两物耳。夫木之干谓之本,木之梢谓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谓之本末。若曰两物,则既为两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与亲民不同,则明德之功,自与新民为二。若知明明德以亲其民,而亲民以明其明德,则明德、亲民焉可析而为两乎?先儒之说,是盖不知明德、亲民之本为一事,而认以为两事,是以虽知本末之当为一物,而亦不得不分为两物也。

钱德洪又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以至于先修其身,以吾子明德亲民之说通之,亦既可得而知矣。敢问欲修其身,以至于致知在格物,其功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欤?”

王阳明回答如下:

此正详言明德、亲民、止至善之功也。盖身、心、意、知、物者,是其功夫所用之条理,虽亦各有其所,而其实只是一物。格、致、诚、正、修者,是其条理所用之功夫,虽亦皆有其名,而其实只是一事。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何谓身心之灵明?主宰之谓也。何谓修身?为善而去恶之谓也。吾身自能为善而去恶乎?必其灵明主宰者欲为善而去恶,然后其形体运用者始能为善而去恶也。故欲修其身者,必在于先正其心也。然心之本体则性也。性无不善,则心之本体本无不正也。何从而用其正之之功乎?盖心之本体本无不正,自其意念发动而后有不正。

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然意之所发有善有恶,不有以明其善恶之分,亦将真妄错杂,虽欲诚之,不可得而诚矣。故欲诚其意者,必在于致知焉。致者,至也,如云“丧致乎哀”(《论语·子张篇》)之“致”。《易》言“知至至之”(《周易·乾卦·文言传》),“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也。“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广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

王阳明批判了朱子的主知主义之后,又论述了应当致良知:

良知者,孟子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章句上》)者也。是非之心,不待虑而知,不待学而能,是故谓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体,自然灵昭明觉者也。凡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其善欤,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欤,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无所与于他人者也。故虽小人之为不善,既已无所不至,然其见君子,则必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者,是亦可以见其良知之有不容于自昧者也。今欲别善恶以诚其意,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尔。

何则?意念之发,吾心之良知既知其为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好之,而复背而去之,则是以善为恶,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意念之所发,吾之良知既知其为不善矣,使其不能诚有以恶之,而覆蹈而为之,则是以恶为善,而自昧其知恶之良知矣。若是,则虽曰知之,犹不知也,意其可得而诚乎!今于良知所知之善恶者,无不诚好而诚恶之,则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诚也已。然欲致其良知,亦岂影响恍惚而悬空无实之谓乎?是必实有其事矣。故致知必在于格物。

王阳明接下来又论述了格物必先致知。

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夫是之谓格。《书》言“格于上下”(《尧典》),“格于文祖”(《尧典》),“格其非心”(《冏命》),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良知所知之善,虽诚欲好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为之,则是物有未格,而好之之意犹为未诚也。良知所知之恶,虽诚欲恶之矣,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有以去之,则是物有未格,而恶之之意犹为未诚也。今焉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

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然后物无不格,而吾良知之所知者无有亏缺障蔽,而得以极其至矣。夫然后吾心快然无复余憾而自慊矣,夫然后意之所发者,始无自欺而可以谓之诚矣。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而其体之惟一,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其条理功夫虽无先后次序之可分,而其用之惟精,固有纤毫不可得而缺焉者。此格致诚正之说,所以阐尧舜之正传而为孔氏之心印也。

王阳明论述的《〈大学〉问》到此结束。对于理解王阳明晚年的成熟思想,《〈大学〉问》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参考。正像钱德洪说的那样,《〈大学〉问》足可称之为“师门之教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