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年(1525),顾东桥从朱子学者的立场上对王阳明的“良知”说提出质疑,并来信求教,王阳明则回了一封长信一一详细答复。信函为《答人论学书》,收于《传习录》中卷。这里的“人”指的是顾东桥。王阳明的回信论述酣畅淋漓,让人惭愧。此信被收入《传习录》时顾东桥尚且健在,考虑到这一点,王阳明的门人就没有明确指出其名字。而有的版本则直接使用了顾东桥的名字。
顾东桥是站在朱子学立场上的儒学家,因此在来信中写道:“但恐立说太高,用功太捷,后生师传,影响谬误,未免坠于佛氏明心见性、定慧顿悟之机,无怪闻者见疑。”他暗中批判王阳明的学说。
对此,王阳明反驳说:“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空虚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当一语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谓立说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顾东桥在来信中问道:“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
王阳明严厉地回答道:“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
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意识也是行。他曾向爱徒徐爱讲述:“知是行之主意,行是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传习录》上卷)这是把对善恶的好恶之意作为知行的本体。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不行就不是真正的知,行的本源上有好恶之意。
顾东桥又问道:“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此为学者吃紧立教,俾务躬行则可。若真谓行即是知,恐其专求本心,遂遗物理,必有暗而不达之处。抑岂圣门知行并进之成法哉?”
王阳明首先用这样一句话论述:“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知的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的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功夫本来就不可以分离。对比上述王阳明对徐爱所讲的话,我们可以看出,这里阐述了知行合一的原因,更加简洁明快,由此可以说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已经大成。
接下来王阳明又指出:
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这里讲述了“知行合一”说是建立在“心即理”的基础之上的。而且王阳明认为,由于朱子在说明心与理时,时而合一,时而分离,所以后世之人才将心与理一分为二,最终产生了“专求本心,遂遗物理”的弊端。
接下来顾东桥又提出:“人之心体本无不明,而气拘物蔽,鲜有不昏,非学、问、思、辨,以明天下之理,则善恶之机,真妄之辨,不能自觉,任情恣意,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
王阳明指出:
此段大略似是而非,盖承沿旧说之弊,不可以不辨也。
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思,思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
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辩,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此区区心理合一之体,知行并进之功,所以异于后世之说者,正在于是。今吾子特举学、问、思、辨以穷天下之理,而不及笃行。是专以学、问、思、辨为知,而谓穷理为无行也已。天下岂有不行而学者邪?岂有不行而遂可谓之穷理者邪?
在这里,王阳明论述了知行合一。他指出,学、问、思、辨用一个字概括就是学,没有无行之学,也没有无行之穷理。他又批判朱子的“穷理”站在主知主义的立场上,将知行一分为二。而自己的“穷理”说和程颢的学说是一致的:
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义极义则尽义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邪?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
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今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所致其体察乎?吾子所谓“气拘物蔽”者,拘此蔽此而已。今欲去此之蔽,不知致力于此,而欲以外求。是犹目之不明者,不务服药调理以治其目,而徒怅怅然求明于其外,明岂可以自外而得哉?任情恣意之害,亦以不能精察天理于此心之良知而已。此诚毫厘千里之谬者,不容于不辨。吾子毋谓其论之太刻也。
程颢曾提出“穷理尽性至命”,王阳明说自己的“穷理”说也是同样道理,是建立在心即理的立场上,穷理必须通过致良知。
王阳明在给顾东桥回信的后半部分,论述了有名的“拔本塞源”论,从“良知”说的立场上明示了理想世界的极致,并以儒教最高道德“仁”为基础的,恳切地论述了万物一体思想。儒教的万物一体思想最初出现在《礼记·礼运》中,也可以说是《庄子·齐物论》中万物齐同思想儒教化的产物。
万物一体思想进入宋代后被发扬光大,孔子“仁”的思想被广泛接受,儒教的理想世界展现在人们眼前。被称为宋学之祖的周敦颐首先论述了万物一体思想,其门人程颢提出“圣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以万物一体之仁为圣学之根本。后来,程颐及张横渠、陆九渊等都提出了各具特色的万物一体思想,王阳明又从“良知”说的立场上将其集大成,在《拔本塞源论》中充满**地论述,期望能够从根源上去除世人的功利思想积累下来的弊端,激起一股济世救人的豪情。
王阳明认为,为拯救被功利思想蒙蔽的世人,各种学术思想不断兴起,但是都没能达到这一目的。而人们只有彻悟“良知”说,才能一扫弊端,成就万物一体之心,济世救人。“拔本塞源”(出自《春秋左氏传》昭公九年)的意思是“拔掉树根,塞住水源”,比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也就是从根本上改正错误。
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可谓是名篇中的名篇,下面摘录其开头与结尾部分,请大家好好体会一下。
王阳明在开头部分痛斥世人的功利思想之弊端:
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则天下之学圣人者将日繁日难,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雾释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视天下之人,无外内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
以复其心体之同然。
他又在末尾部分这样写道: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则其以良知为未足,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亦其势有所必至矣!呜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不亦劳苦而繁难乎?不亦拘滞而险艰呼?呜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终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万古一日!则其闻吾“拔本塞源”之论,必有恻然而悲,戚然而痛,愤然而起,沛然若决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起者,吾谁与望乎?(《传习录》中卷)
关于《拔本塞源论》的全文与文中论述的万物一体思想及其起源和发展过程,详见拙著《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
虽然很多朱子学者都批判王阳明的学说,却几乎没有人批判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日本幕府末年维新派的阳明学学者吉村秋阳将王阳明的训示编入《王学提纲》一书,书的开头就抄录了《拔本塞源论》,可谓英明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