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王阳明是在大力倡导“良知”说之后才开始明确批判朱子学说的。我们可以通过他吟咏的良知诗窥见一斑。他在越地讲学期间,连续作了很多首吟咏良知的诗。据传朱子曾吟诵《性理吟》传于后世,诗文论及性理,但究竟是否为朱子所作尚存疑问。而王阳明的《良知吟》,可以称为思想诗,与《性理吟》有点儿类似。

在王阳明所作的关于良知的诗中,最具代表性的首先应当举出《咏良知四首示诸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

第一首:“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这首诗主要是讲述人人都和孔子一样拥有良知。第一句“个个人心有仲尼”,是说每个人都和孔子一样有一颗圣人之心。东正堂也曾讲过(《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诗四·续篇·赋诗》),这有点儿像禅宗宣讲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圣人之心乃圣人秘传,非良知莫属。禅宗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当直指之。同样,王阳明直指良知,教化人们成为圣人。

然而,他又告诫说,世人并未直指心中的良知,却陷入以知识求之于外的迷惘。因此,在第三句中,他明白地告诉大家,应直指心中的真髓,不要犯了以知识求之于外物的错误。他还告诉人们,应当相信我们和圣人一样,心中具备良知。

下面看第二首:“问君何事日憧憧?烦恼场中错用功。莫道圣门无口诀,良知两字是参同。”

这首诗是说,良知才是成为圣人的秘诀,圣学也如同佛教、道教那样有自己的口诀,那就是良知。第四句中援引道教进行说明。后汉魏伯阳著《周易参同契》,告诉我们道家炼丹成仙的秘诀。王阳明借此告诉我们,良知如同道家的参同契中的秘诀一样,是圣学中的要诀,不可被烦恼见闻迷惑,陷入求天理于心外的迷惘境地,徒令自己苦恼,而应当直指圣学的真髓。

第三首可以说是王阳明《良知吟》的代表作:“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

这首诗告诉我们,良知就藏在心中,就像定盘针那样给我们指示方向。因此,良知正是宋儒所讲的天理,万事万物皆有定理,不可陷入外求的迷惘。很明显,第三句中“从前颠倒见”是指世间儒生奉为正宗的朱子学。

而且,在这首诗中,可以说是明示了王阳明所讲的“培根之学”的真髓,总而言之就是良知。相较于培根之学,朱子学应该被称为枝叶之学。王阳明述怀道,在领悟良知以前,求道于外部枝叶之学而不是内部根源,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

也就是说,王阳明在提倡“良知”说之前,倡导心即理,认为诚意便可完成《大学》的功夫,主张事上磨炼,尚未脱离枝叶之学的领域,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遗憾。但是,在提倡“良知”说以后,王阳明在这首诗中向世人明示了朱王两家学说的区别。

最后看一下第四首:“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这首诗是说,良知即天理,而天理不可外求。第一句中的“无声无臭”是源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诗经·大雅·文王》),《中庸》中也曾引用,说无声无臭是道德的最高境界,也是天理的极致。

王阳明以《大学》中的“独知”来讲述良知,东正堂提到(《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诗四·续篇·赋诗》),《大学》《中庸》中提倡“慎独(君子必慎其独)”,朱子注解说:“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就此,王阳明论述道:“所谓人虽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传习录》下卷)在上述诗中,王阳明将朱子说的“独知之地”改成了“独知时”,而且认为这就是本心,即良知。将“地”字改为“时”字,大概是跟诗韵有关,不值得讨论。

第二句中说,无声无臭是天地万物之基础,也可以说良知即宇宙的根本。因此,王阳明感叹道,我心即良知中藏有取之不尽的真理,世人却不知求其于心内,而是求之于外,这就像乞丐乞讨一样。

下面请看《示诸生三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第一首如下:

尔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问人。

但致良知成德业,漫从故纸费精神。

乾坤是易原非画,心性何形得有尘?

莫道先生学禅语,此言端的为君陈。

这首诗是说,人本来就具有天然无须雕饰的良知,不需要求之于人或书籍。若能发挥良知,便可成就德业。第一句中说的“天真”指良知。王阳明认为,要想成就德业,致良知便可,因为每个人都具备,所以不需要求之于人或者阅读古书。

第四句中的“漫从故纸费精神”,也许是指责朱子学注重读书穷理。以前陆王两派就因排斥读书穷理遭到指责。朱子以道问学为宗旨,而陆九渊以尊德性为学术宗旨,王阳明则认为读书劳神。其实陆王两派并不排斥读书,王阳明饱读诗书,知识渊博,关于这一点我们读过《王文成公全书》便可了解。只是王阳明指出,不应将读书放在首位。

在诗的后半部分,第五句中,王阳明首先说天地运行、阴阳变化之道并非通过八卦显示,而是皆在我心。杨慈湖也曾提出类似说法,他是主张心学的陆九渊的高徒,曾提出易是“己易(易者,己也)”(《慈湖遗书》卷七)。

接下来,王阳明讲道,心性并非有形,本来无形、不染尘垢的东西就是良知。神秀大师曾作偈,将佛性比作明镜,明镜易沾尘埃,应当时时拂拭,不可怠慢修行。而六祖慧能则作偈说,佛性本来就没有被尘垢蒙蔽,只要直指佛性就可以,没必要拂拭尘垢。王阳明暗中引用这一典故,直指良知的纯粹性和能动性,并表明虽然以一点禅语加以说明,但是我教(阳明心学)与禅并不相同,只是为了清楚说明良知才引用了禅语。自不必说,王阳明所讲的良知和禅所讲的佛性并非一回事。

第二首如下:

人人有路透长安,坦坦平平一直看。

尽道圣贤须有秘,翻嫌易简却求难。

只从孝弟为尧舜,莫把辞章学柳韩。

不信自家原具足,请君随事反身观。

这首诗并没有直接论述良知,只是告诉我们,人生道路是平平坦坦的,就是《周易》所讲的“易简”,因此不可求难于文辞。而且,遇事反观自身便知有良知,遵循良知可以轻易成就德业。修行圣人之道极为简易,举例来说,只要行孝悌,便可成为尧舜。这是引用了《孟子·告子章句下》里面的话。

第三首如下:

长安有路极分明,何事幽人旷不行?

遂使蓁茅成间塞,仅教麋鹿自纵横。

徒闻绝境劳悬想,指与迷途却浪惊。

冒险甘投蛇虺窟,颠崖堕壑竟亡生。

这首诗将求道比作去长安的行人,叙述了良知乃易简之道,人们却去冒险,最终导致身亡。这条道极为分明,人们却因见闻文辞把它当作险难之道,自讨苦吃。

有人就良知向王阳明提问,因此他作诗《答人问良知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加以说明。

首先看第一首:“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在这首诗中,王阳明说,任何人先天都具有良知,此外再无他知。因此,良知不可求于人,应当自己体会。

第二首如下:“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

这是说,良知是自身具有的,要体会良知,就如同自身的痛痒要自己体会。

王阳明回到故乡越地后,众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从四方赶来,王阳明也在讲学中与他们互相切磋,见到了一定成效,也结识了一些学业得力之人。但是,他在给黄绾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说:“大抵近世学者,只是无有必为圣人之志。”又说:“闻接引同志孜孜不怠,甚善甚善!但论议之际,必须谦虚简明为佳。若自处过任而词意重复,却恐无益有损。”

现代有些专家,标榜科学研究、客观研究,热衷于争论。这段话,对于他们也算是顶门一针吧。就像上述书信中写的那样,王阳明在高呼致良知之后,也不忘论述“立志”的重要性。

此时,王阳明对于“致良知”益发自信。他在《与尚谦书》(《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四《年谱三》)中主张说:“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伪,一齐觑破,毫发不容掩藏。”当时,薛尚谦曾向世宗进言,希望能早立太子,结果被问罪。于是他痛切反省自己过于轻傲。对此,王阳明在书信中称赞其修行有进步,反省很深刻,并教化道:“但知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由此可见,王阳明认为,知道是非便是良知,致此良知,远离是非则是格物。这与朱子格物致知的解释相反。以前,王阳明主张以正物为格物,此时则认为,格物便是致良知,即致知。不仅如此,他还主张,致知贯穿于《大学》中的“格致诚正”。因此,他将以前写的《大学古本序》最后一句中的“诚意尽焉”改为“致知尽焉”。这件事在书信中也有提及。

前面提到,王阳明是在四十九岁,于虔(江西省赣州)提出的“致良知”说,但是当时很少有门人能够理解透彻。因此,他在《与尚谦书》中写道:“二字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更熟味。此乃千古圣学之秘,从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说入于支离外道而不觉也。”王阳明在这里讲的从前儒者指的正是朱子。

王阳明说自己在南京时期的讲学难免有曲学阿世即乡愿之念,也是情有可原的。从上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王阳明对“致良知”说产生自信的心路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