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守益、薛侃、黄宗明、马明衡、王艮等侍于王阳明前,因言谤议日炽。先生曰:“诸君且言其故。”有言先生势位隆盛,是以忌嫉谤;有言先生学日明,为宋儒争异同,则以学术谤;有言天下从游者众,与其进不保其往,又以身谤。(《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四《年谱三》)
王阳明回答道:“三言者诚皆有之,特吾自知诸君论未及耳。”“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论语·阳货》)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做得‘狂者’(《论语·子路》)。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薛侃认为先生自信良知以来,已得圣人真髓。
总之,王阳明在倡导良知说后,才免于《论语》中所讲的乡愿之念,从而达到狂者之心境。
在上述问答之后,门人就乡愿与狂者的区别提问,王阳明回答道:
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四《年谱三》)
关于狂者,《论语·子路篇》有如下记载:“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也就是说,孔子说他找不到奉行中庸之道的人交往了,只能与狂者、狷者相交往了。狂者敢于为善,狷者绝不会为恶。
王阳明倡导“良知”说以后,有时以狂者自居。他说,这也是招来世间指责的一个原因。从上述引用中可以察觉到,王阳明心中有些自省。可以说这里面包含了王阳明精神的真髓。因为薛侃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对王阳明说“得圣人真髓”这样的话。王阳明的这种自省态度,也可以从他写的《与陆元静(二)》(《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得知。
曰:“乡愿何以断其媚世?”
曰:“自其议狂狷而知之。狂狷不与俗谐,而谓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此乡愿志也(《论语·阳货篇》及《孟子·尽心章句下》)。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下》)。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于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然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
曰:“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于传道,终不及琴张辈而传曾子,岂曾子亦狷者之流乎?”
曰:“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
有意思的是,在上述问答中,王阳明认为曾子是孔子所讲的中行之士,故而可以悟圣人之道。阳明学重行,朱子学重知,如果将二人比作孔子门生,则朱子像子贡,王阳明像曾子。当然,朱、王二人都高度评价过曾子,认为他领悟了孔子所讲的一贯之道。如果硬要对比二人,也可以用上述比拟吧。
嘉靖二年(1523),王阳明在写给黄宗贤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写道:“近与尚谦、子华、诚莆讲《孟子》‘乡愿狂狷’一章,颇觉有所省发……”他回顾在南京的日子,发现自己当时的言论未免有乡愿之念。
综其一生来看,王阳明能够安心讲学的时期,只有从贬谪地龙场出来后的南京时期和还乡后的越地时期。具体如下。
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王阳明任江西省吉安府庐陵县知县时,上京觐见;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这段时间是王阳明的在京时期。
正德九年(1514)四月,任南京鸿胪寺卿;正德十一年(1516)作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被任命为南赣汀漳的巡抚。这段时间就是南京时期。
正德十六年(1521)八月,王阳明得到朝廷恩准回到故乡越地;嘉靖六年(1527)五月,受命征讨广西省思恩、田州叛乱,并于九月离开故乡。这段时间便是越地时期。
王阳明在南京时期,提倡和朱子学不同的“去欲存理”“省察克治”及有名的“事上磨炼”等学说,但是当时遭到朱子学者的指责。为避开朱子学者的锋芒,王阳明写下了《朱子晚年定论》。王阳明开始提倡“良知”说以后,他回顾当时的心境,承认自己有乡愿之念,有曲学阿世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