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年谱三》记载,王阳明再次上疏请求辞退封爵时,巡按江西监察御史程启宪与户科给事毛玉,在宰辅杨廷和的授意之下,提交上疏,弹劾王阳明。因为王阳明曾批评朱子,又建有平定宸濠之乱的大功,朝廷内外有不少人对他嫉妒不已。

当时王阳明的高徒陆元静任刑部主事,愤慨地提笔写下《辨忠谗以定国是疏》(《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八《世德纪附录》),列举六条,为其师王阳明辩护,准备上奏。上疏中提到,当时抨击王阳明的理由大致有以下六点:

一谓宸濠私书,有“王守仁亦好”一语;

二谓守仁曾遣冀元亨往见宸濠;

三谓守仁亦因贺宸濠生辰而来;

四谓守仁起兵,由于致仕都御史王懋中、知府伍文定攀激;

五谓守仁破城之时,纵兵焚掠,而杀人太多;

六谓宸濠本无能为,一知县之力可擒,守仁之功不足多。

陆元静针对这些非议,一一列举事实详细辩论,明示王阳明与部下诸将的军功,为老师辩护,被称为“六辩”。上疏末尾写道:“今建不世之功,而遭不明之谤,天理人心安在哉!”“天理人心安在哉”这句话在文中出现了四次,可知陆元静有多么激愤。

但是,王阳明听说此事后,写了一封信《与陆元静(二)》(《王文成公全书》卷五)给他,劝他不要上疏。王阳明在晚年告诫门人说:“人生大病,只是一傲字。”(《传习录》下卷)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封书信中,王阳明首先对陆元静的辩护表示深深的谢意,然后写道,应该以谦虚为宗旨,自我反省,警诫卖弄辩解之词。现将王阳明的论点分条整理,明示其意,其后加入一些我个人的见解。

第一条:

某不孝不忠,延祸先人,酷罚未敷,致兹多口,亦其宜然。乃劳贤者触冒忌讳,为之辩雪,雅承道谊之爱,深切恳至,甚非不肖孤之所敢望也。

王阳明认为,受众人责难是对祖先的不孝,这也印证了他主张的心学就是源于一个“孝”字。他讲到不忠一词,大概是出于自责之念。因为平定宸濠之乱后,他上报了部下的军功,但是皇帝身边的佞臣擅自删改捏造,并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其门人冀元亨,而他却不能铲除奸佞。接着,他又表示,因为自己处置不当,要劳烦陆元静为自己上疏辩护,非常感谢。

第二条:

“无辩止谤”,尝闻昔人之教矣,况今何止于是!四方英杰以讲学异同之故,议论方兴,吾侪可胜辩乎?惟当反求诸己,苟其言而是欤,吾斯尚有所未信欤,则当务求其是,不得辄是己而非人也。使其言而非欤,吾斯既已自信欤,则当益致其践履之实,以务求于自慊,所谓“默而成之”“不言而信”(《易·系词上传》)者也。然则今日之多口,孰非吾侪动心忍性(《孟子·告子章句下》),砥砺切磋之地乎!

上面所讲的“昔人之教”,源自隋朝王通的《中说·问易》。贾琼问:“何以息谤?”王通回答说:“无辩。”也就是“勿辩”。这个“无辩”可以说是辩解的极致。《周易》中的贲的极致便是白贲,也是同一道理。这也算是对世间有志之士的针砭之言吧,因为他们吹捧说阳明学是知行合一的实践哲学。

在此,王阳明表示,与其急于辩解,不如反求他人是非之论,以谦虚的态度追求体认。另外,他使用的“自慊”一词,出自《大学》,表示自我满足的意思,也是阳明学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也就是说,王阳明认为,“自慊”正是因为致良知而得到的自我满足。但是,这个词用在这里,也包含了自谦的意思,也就是说,遵循良知拥有自信的话,没必要特意向他人炫耀,反倒要谦虚。我们不可忽略王阳明所讲的“自慊”中有这样一层含义。

第三条:

且彼议论之兴,非必有所私怨于我,彼其为说,亦将自以为卫夫道也。况其说本自出于先儒之绪论,固各有所凭据,而吾侪之言骤异于昔,反若凿空杜撰者。乃不知圣人之学本来如是,而流传失真,先儒之论所以日益支离,则亦由后学沿习乖谬积渐所致。彼既先横不信之念,莫肯虚心讲究,加以吾侪议论之间或为胜心浮气所乘,未免过为矫激,则固宜其非笑而骇惑矣。此吾侪之责,未可专以罪彼为也。

王阳明虽然批判朱子学说,但是他讲到朱子学说时,并不明确指出朱子之名,只是提出“先儒之论”,而且绝不立门户之见。而明末的陈清澜的态度则大相径庭,他坚持朱子学说,在著作《学蔀通辩》中点明陆象山及王阳明的名字,并加以彻底批判。我们应当注意,王阳明这种谦虚的态度从未改变。

第四条:

吾侪今日之讲学,将求异其说于人邪?亦求同其学于人邪?将求以善而胜人邪?亦求“以善而养人”(《孟子·离娄章句下》)邪?知行合一之学,吾侪但口说耳,何尝知行合一邪!推寻所自,则如不肖者为罪尤重。盖在平时徒以口舌讲解,而未尝体诸其身,名浮于实,行不掩言,己未尝实致其知,而谓昔人致知之说未有尽。如贫子之说金,乃未免从人乞食。诸君病于相信相爱之过,好而不知其恶,遂乃共成今日纷纷之议,皆不肖之罪也。

王阳明对于自己讲学的深深自责着实打动人心。他在龙场大悟之后就提出知行合一,四十九岁开始倡导“致良知”说,在此却反省自己曾对先儒的“致知”说进行过批判一事,认为自己曾陷入口舌之弊,并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第五条:

虽然,昔之君子,盖有“举世非之而不顾,千百世非之而不顾”(《伯夷颂》)者,亦求其是而已矣。岂以一时毁誉而动其心邪!惟其在我者有未尽,则亦安可遂以人言为尽非?伊川、晦庵之在当时,尚不免于诋毁斥逐,况在吾辈行有所未至,则夫人之诋毁斥逐,正其宜耳。凡今争辩学术之士,亦必有志于学者也,未可以其异己而遂有所疏外。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彼其但蔽于积习,故于吾说卒未易解。就如诸君初闻鄙说时,其间宁无非笑诋毁之者?久而释然以悟,甚至反有激为过当之论者矣。又安知今日相诋之力,不为异时相信之深者乎!

王阳明一方面针对世人的批判表示深刻的反省,同时认为那些批判自己学说的人也是有志于学问的人,坚信他们遵循良知后很快便会理解自己的学说。由此可见,王阳明虽然主张自己独创的新学说——“良知”说,但是对世人非常谦虚。

而且,在书信的末尾,王阳明引用了孟子的“是非之心,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章句上》)。这两句话讲述的是良知,唯有致良知是重要的。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提出“良知”说一两年后,已经在论述“致”的重要性了。

此时,王阳明的讲友,担任光禄寺少卿的黄绾也上《明军功以励忠勤疏》(《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八《世德纪附录》),为他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