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1521)八月,王阳明来到越地,九月回到余姚,与父亲海日翁也就是龙山公重逢,祭祖。然后拜访自己的出生地——瑞云楼,对着埋葬自己胎衣的地方潸然泪下。因为王阳明幼年丧母,他对自己不能奉养母亲感到悲伤;王阳明是由祖母抚养成人的,所以他为自己没能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感到悲恸不已。

回家这段日子,王阳明每日与亲朋好友饮宴作乐、游山玩水,随处宣扬良知学。然而乡里的故老大多因为过去王阳明的行迹而对“良知”说持怀疑态度,只有钱德洪对阳明的话深信不疑,力排众议,携见面礼前来拜师。其时,约有八十名志同道合的人前来拜师。王阳明真可谓是衣锦还乡了。

与此同时,朝廷因王阳明平定了宸濠之乱,于十二月十九日封其为新建伯,并下旨任命其为南京兵部尚书兼光禄大夫、柱国,每年可享禄米千石,追封王家三代及其妻室,并赐诰券令其传给子孙后代。朝廷命行人(宣旨的官员)持白金与文绮慰劳王阳明,并赐给龙山公羊肉与美酒。

一行人到余姚时,恰逢龙山公大寿,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王阳明举杯祝老父长寿。龙山公庄严地说:“宁濠之变,皆以汝为死矣而不死,皆以事难平矣而卒平。谗构朋兴,祸机四发,前后二年,岌乎知不免矣。天开日月,显忠遂良,穹官高爵,滥冒封赏,父子复相见于一堂,兹非其幸欤!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祸之基,虽以为幸,又以为惧也。”

王阳明听后,跪倒在地说道:“大人之教,儿所日夜切心者也。”众人不禁感叹,虎父无犬子。而龙山公对王阳明的训诫,也让众人叹服。(《年谱二》)

嘉靖元年(1522)正月初十,王阳明上《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三),辞让新建伯这一爵位,却未被批准。王阳明辞退封爵的理由是什么呢?也许是遵奉了其父龙山公的训诫,这番训诫来自《周易》的智慧,而王阳明自己也非常喜爱这本书;另外也许是怕招来朝廷众臣的嫉妒吧。

关于这件事,东正堂大致做了如下评论(《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五《年谱三》):王阳明提交了纪功,上面记载了平定宸濠之乱中部下的显赫功绩。朝中媢嫉王阳明的辅臣看到后,对此加以评论删改。王阳明才认识到,自己独自享受封爵从情理上是讲不通的。而且,虽然朝廷明言赐予岁俸一千石,官府却并未将诰券交给王阳明,也没有兑现岁俸。另有史书记载,纪功所记载的立功的部下中,只有原吉安知府伍文定真正得到升职,其余人等虽名义上升迁了,暗里却被贬,后来甚至被罢免。那些媢嫉者实在是祸世匪浅。据说朝中首辅杨廷和也是媢嫉者之一。

其他书上说,因为王阳明只求教于王琼,根本不问候其他阁老,阁老们也对此怀恨在心。编著《王阳明先生年谱二卷》的李卓吾也注意到这一点,认为这是王阳明的失误之处。但是,王阳明不可能完全不给阁老们写信,只是不像写给王琼的书信那样有十五封之多而已。王阳明全集中的《与当道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七)便是一个例证。毕竟两者之间有亲疏的差别。

关于上述情况,《年谱三》曾做了记述。在平定各地贼匪与宸濠之乱时,王阳明一直都是先与王琼相商。王琼给他提供方便,因此每次报捷时,王阳明都将首功归于兵部尚书王琼。宰辅杨廷和对此怀恨在心,为阻拦王阳明此次升迁,伙同他人将其提交给朝廷的纪功内容加以删改。在上疏中,王阳明说:“册中所载,可见之功耳。若夫帐下之士,或诈为兵檄,以挠其进止;或伪书反间,以离其腹心;或犯难走役,而填于沟壑;或以忠抱冤,而构死狱中(指前文提到的冀元亨)。有将士所不与知,部领所未尝历,幽魂所未及泄者,非册中所能尽载。今于其可见之功,而又裁削之,何以励效忠赴义之士耶!”乃上疏乞辞封爵。

《年谱三》中又接着引用上疏中的一段文字,王阳明如此痛批道:“殃莫大于叨天之功,罪莫大于掩人之善,恶莫深于袭下之能,辱莫重于忘己之耻:四者备而祸全。此臣之不敢受爵者,非以辞荣也,避祸焉尔已。”王阳明使用如此激烈的言辞,大概是因为此时他已经深信良知,无所畏惧了。

东正堂如此评论这封上疏(《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二《奏疏·公移二·江西书》):王阳明用四条理由讲明了自己辞退封爵的意向,其实关键在于第二和第三条。奖励没有惠及有功的上司与部下,自己没理由独享功劳,虽然这也是事实,关键还在于披沥了自己的至诚之心。文中将杨廷和与王琼一并而论,可见王阳明并非只推举王琼,不推举内阁其他人,只是没有像之前给王琼写信那样,通过私人信函传达感恩之情。

嘉靖元年二月十二日,王阳明之父龙山公病情突然加重,生命垂危,朝廷派使者来到王家,此时龙山公虽是重病缠身,却仍吩咐王阳明等子弟以礼相迎。他说:“虽仓遽,乌可以废礼?”听说已经准备好,他才瞑目而逝,享年七十七岁。此次朝廷派使者前来,是因为王阳明平定了宸濠之乱,皇帝下旨追封其父龙山公、祖父竹轩公、曾祖父槐里先生三公为新建伯。

这道圣旨是正德十六年(1521)十二月十九日下的,为何晚了将近两个月才到呢?这是因为宰辅杨廷和等人嫉妒王阳明,阻碍朝廷对其进行论功行赏。

朝廷使者到来时,虽然龙山公已经去世,王阳明却不让家人哭泣,而是换上新的礼服、礼帽,腰中系绅(宽腰带),令家人准备葬礼用品。九月,王阳明将龙山公葬于石泉山。

老父病逝,王阳明悲伤、疲惫交加,病倒在床。因为不能与远道而来的朋友会面,王阳明在墙上挂了这样一幅“壁帖”(《王文成公全书》卷八)。

守仁鄙劣,无所知识,且在忧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志之辱临者,皆不敢相见。或不得已而相见,亦不敢有所论说,各请归而求诸孔孟之训可矣。夫孔孟之训,昭如日月,凡支离决裂,似是而非者,皆异说也。有志于圣人之学者,外孔孟之训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于萤烛之微也,不亦谬乎!有负远来之情,聊此以谢。荒迷不次。

七月十九日,吏部派人来通知说,这次请求辞退封爵未得到批准。于是,王阳明上疏《再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疏》(《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三)再次请求辞退,然而又未得到批准。

为何王阳明两次请求辞退封爵呢?是因为平定宸濠之乱后,王阳明上报了自己将士的军功,朝廷明里予以褒奖,实际却没有全部兑现。有的将士的功绩被删改,有的将士甚至受到处罚,有的将士被授予有名无实的职位,或被任命为闲职,或被诬为不忠加以贬谪。那些和自己患难与共的将士翘首期盼了将近三年,如果在此时不提出来,事情会越拖越久。如果自己不提供资料,讲述他们立功的事实,请求论功行赏,还有谁会这样做呢?他们全都忠心耿耿,国难当头,挺身而出。然而,如今只有自己享受封赏,其他人只能分一杯残羹冷炙。因此王阳明才提交上疏,再次辞退封爵。

在这次的上疏中,王阳明写道:宸濠之乱爆发时,自己尚未任江西巡抚一职,为了尽忠报国,便兴起一支义兵,郡县各官纷纷响应,以粉身碎骨的忠义之气平定了叛乱。他们的功绩不但没有得到褒奖,反遭朝中奸臣的谗言嫉妒,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不能独自享受恩典。原文如此激烈:

窃惟宸濠之变,实起仓卒,其气势张皇,积威凌劫,虽在数千里外,无不震骇失措,而况江西诸郡县近切剥床,触目皆贼兵,随处有贼党。当此之时,臣以逆旅孤身,举事其间,虽仰仗威灵以号召远近,然而未受巡抚之命,则各官非统属也;未奉讨贼之旨,其事乃义倡也。若使其时郡县各官果怀畏死偷生之心,但以未有成命,各保土地为辞,则臣亦可如何哉?

然而闻臣之调,即感激奋励,或提兵而至,或挺身而来,是非真有捐躯赴难之义,戮力报主之忠,孰肯甘粉齑之祸,从赤族之诛,蹈必死之地,以希万一难冀之功乎?然则凡在与臣共事者,皆有忠义之诚者也。……

夫考课之典,军旅之政,固并行而不相悖,然亦不可混而施之。……今也将明旅之赏,而阴以考课之意行于其间,人但见其赏未施而罚已及,功不录而罪有加,不能创奸警恶,而徒以阻忠义之气,快谗嫉之心;譬之投杯醪于河水,而曰“是有醪焉,亦可饮而醉也”,非易牙之口将不能辨之矣,而求饮者之醉,可得乎?

这篇上疏真正是论点明确、论据充分的大文章,然而并未得到批准。对此,东正堂大致做了如下评论:前一篇上疏中已然明确提出辞退封爵的理由,王阳明先生最为不满的是,其部将的功绩未得到恩典,这篇上疏重申此举万万不可。王阳明此次请辞封爵最终未得到批准,皆是因为世间的媢嫉者终归不值得共谈贤者之心。(《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三《奏疏·公移三·思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