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王阳明在《与陆元静(一)》(《王文成公全书》卷五)这封信中谈论了养生。他的高徒陆元静原本气弱多病,因此向往神仙养生学说。王阳明也曾倾心于此,所以告诫陆元静不可徒为神仙养生学说劳力费神。

大抵养德养身,只是一事,元静所云“真我”者,果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中庸》),而专志于是,则神住气住精住,而仙家所谓长生久视之说,亦在其中矣。……如老子、彭篯之徒,乃其禀赋有若此者,非可以学而至。后世如白玉蟾、丘长春之属,皆是彼学中所称述以为祖师者,其得寿皆不过五六十,则所谓长生之说,当必有所指矣。元静气弱多病,但遗弃声明,清心寡欲,一意圣贤,如前所谓“真我”之说。不宜轻信异道,徒自惑乱聪明,弊精劳神,废靡岁月。

关于信中提到的“神”“气”“精”,王阳明在嘉靖三年(1524)《答陆元静书》(《传习录》中卷)用“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告诫陆元静,仙家所讲的“神”“气”“精”与良知是一回事。

王阳明还提倡过真吾说。在《从吾道人记》(《王文成公全书》卷七)中有如下记载:

父而慈焉,子而孝焉,吾良知所好也,不慈不孝焉,斯恶之矣。“言而忠信焉,行而笃敬焉”(《论语·卫灵公》),吾良知所好也;不忠信焉,不笃敬焉,斯恶之矣。故夫名利物欲之好,私吾之好也,天下之所恶也。良知之好,真吾之好也,天下之所同好也。是故从私吾之好,则天下之人皆恶之矣,将心劳日拙而忧苦终身,是之谓“物之役”。从真吾之好,则天下之人皆好之矣,将家、国、天下无所处而不当,富贵、贫贱、患难、夷狄,无入而不自得;斯之谓能从吾之所好也矣。夫子尝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是从吾之始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则从吾而化矣。

也就是说,王阳明讲的“真吾”,用一个词概括就是良知。因此,实现自我,无非就是去私吾之好,从我良知之好。

然而,陆元静所讲的“真我”指的是,隐于世外,于静处生活以求养生,这样便是重视真我。因此,王阳明写信告诫他,不要信奉佛教、老庄思想而喜好静坐。

据此可知,王阳明认为修行良知学说,便可自然达到道教的神仙养生的境界。他认为佛教的生死解脱也是同样道理。他说生死如同昼夜,知昼夜,即知死生。(《传习录》上卷)

但是王阳明又说,克服生死之念并非易事。有门人请教“夭寿不贰”(《孟子·尽心章句上》)。他回答说:“学问功夫,于一切声利嗜好俱能脱落殆尽,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传习录》下卷)

总之,尽管很难,只要克服生死之念,学问便可达“尽性至命”(《孟子·尽心章句上》)之境界。王阳明认为,最终致良知才能去生死之念,像佛教讲的那样从生死中解脱出来。这可以说是他作为儒学家的生死观。

王阳明认为遵循自己的良知学说的话,既可以从佛教讲的生死之念中解脱出来,又可以做到道教讲的神仙养生。这可以说是以“良知”说为主体的融摄三教学说吧。而且王阳明批判说,佛教并不能真正使人从生死之念中解脱出来,而道教也不能使人真正达到神仙养生的境界。

王阳明通过回答门人的提问,阐述了应以良知来看待世界万物的绝对虚无,不可有一丝一毫的私念。道教与佛教虽然也讲虚无,但是它们的目的在于祈求长生不老,脱离现世的苦海,因此难免存有私念,这种虚无并非真正的虚无。(《传习录》下卷)

王阳明批判道:佛教否定父子、君臣、夫妇等人伦关系的存在,认为它们是烦琐的,劝说人们不必执迷于此。然而,这些人伦关系是确实存在的。佛教否定这些人伦关系的存在,倡导虚无,是因为想从这些关系中逃离出来,反倒陷入了佛教所讲的“着相”。而儒教承认人伦关系的存在,追求本应有的道德,但这样反倒是“无相”。(《传习录》下卷)

佛教和儒教都宣扬养心的心法,但是王阳明认为,儒教的养心并不脱离人伦事物,而佛教舍弃人伦事物,轻视经世致用,采取不与世间打交道的态度,结果不能够治天下。佛教弃绝人伦事物,那是因为佛教把心看作幻相,以养无心为宗旨,关于这一点,王阳明予以了批判。(《传习录》下卷)关于佛教舍弃人伦事物这一点,宋代以来的儒学家都进行了批判,归根结底是因为佛教把心看作幻相,不将心用在人伦事物及经世致用上。

王阳明批判佛教是自私自利的,这一点宋儒也曾批判过,王阳明则是从心学的立场展开论述。嘉靖三年,王阳明在写给陆元静的信(《答陆元静书(又)》,出自《传习录》中卷)中对佛教展开了批判。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功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

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也就是说,宋儒提倡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彻上彻下之道,因此他们会批判佛教与老庄沉沦于本体,忘却了作用,追求上一段,舍弃下一段。而王阳明在此基础上从“良知”说的角度加以批判。他认为一念良知贯穿上下,无始无终,前念不灭,后念不生,是生生不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