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六年(1521),王阳明于江西南昌首次向世人揭示“致良知”说。王阳明说,自从自己经历了宸濠之乱和张忠、许泰之变后,益发相信,良知足以真正忘却患难,超越生死。于是,他在给弟子的信——《与杨仕鸣(一)》(《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提到,能够体会到良知的真意,就会明白《中庸》中所讲的君子之道,即“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考诸三王而不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他在给高足邹谦之的信中又说:“近来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尽,今自多事以来,只此良知无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澜浅濑,无不如意,虽遇颠风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没溺之患矣。”(《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在王阳明看来,只要依靠良知,无论遇到何种风浪,都可以抵达自在无碍之境。
雪堂行和尚在阐释禅门悟境时,曾用“水上葫芦”做比喻,刘念台用其明示了禅与儒教中的自在无碍的差异:禅讲的是无目的,而儒教中讲的是有目的。(《刘子全书遗编·学言》)这一点比作无舵之舟和有舵之舟,差异一目了然。因为,无舵之舟不逆风浪而行,而是随风顺水,故可得自在无碍,而舟若有舵,则可乘风破浪,到达想去的彼岸,亦可谓自在。刘念台的“诚意”说,可以说揭示了阳明学的奥义,明示了儒教中的自在无碍之境地。(详情请参照拙著中对《刘念台文集》解说的章节)
根据王阳明的“致良知”说,宋儒所谓穷理本可谓极其简易,皆因宋儒从知解上求之,故而头绪纷繁,苦于艰难。
一日,见王阳明喟然叹息,侍坐一旁的弟子陈九川问其原因,王阳明说:“此理简易明白若此,乃一经沉埋数百年。”
陈九川答曰:“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认识神为性体,故闻见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复奚疑?”
王阳明说:“然!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何以为辨?只得开圹将子孙滴血,真伪无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骨血也。”中国自古就有传说,将活人的血滴到死者的骨头上,如果有血缘关系,就会渗入骨中,当场可验明。王阳明就是用这个故事来说明,良知二字正是滴到骨头上的那滴血。
王阳明用滴骨之血这个传说,阐明了良知的能力,即当场可辨善恶的先天知觉。他又将良知可以消除自私自利之念的力量比作在大熔炉中放入雪,瞬间即化。
王阳明正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开始把良知作为千百年来圣人代代相传的圣门正法眼藏来信奉的。因此,如果不了解这一历程,而轻易实行“良知”说,反倒会产生弊端。我们看一下后来的王门现成派的追随者就自然明了了,世间高倡阳明心学的人,往往会陷入这种弊端。
因此王阳明训诫道:“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只恐学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种光景玩弄,不实落用功,负此知耳。”(《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王阳明自从在南京讲学以来,知道门人有静坐求道、搞教条主义的弊端,却只令他们以“存天理,去人欲”为本,讲求务实,并未说明天理为何。因为天理应当亲身体会,不可言传。因此即便有人询问,王阳明也不作答,令自求之。
这时王阳明却对友人说:“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如含诸口,莫能相度。”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
旁边有人热情询问,于是他说:“连这些子亦无放处。”(《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也就是说,王阳明在经历了宸濠之乱以及张忠、许泰之变后,才明确把“这些子”作为良知,开始高倡“良知”说。
首肯陆学
尽管陆九渊是得孔孟正传的学者,陆学却因朱子学成为官学而受到压制,文庙尚缺配享之典,子孙未沾褒崇之泽。王阳明得知此事,深感遗憾。正德十五年(1520)正月,王阳明给陆九渊的故乡、江西省抚州府金溪县官吏发去公文《褒崇陆氏子孙》(《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要求仿各处圣贤子孙之惯例,免除陆氏嫡派子孙之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学道送学肄业。
如前所述,正德四年(1509),王阳明于龙场大悟之后,贵州省提学副使席元山曾就朱陆异同向他发问,当时王阳明并未作答,只是讲了自己所领悟的道理。一方面他是不想因为谈论异同问题而给朱子学者带来不必要的刺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认为圣人之道必须通过自己亲身体会才能领悟。
正德十六年,席元山写了为陆学辩护的《鸣冤录》赠予王阳明。王阳明读后回信说:“象山之学简易直截,孟子之后一人。其学问思辨、致知格物之说,虽亦未免沿袭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断非余子所及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也就是说,王阳明在对孟子之后唯一提出心即理的学者陆九渊予以褒扬的同时,又对其拘泥于传统学说的致知“格物”说表达了不满,并希望席元山能够洞察这一点,使学问更加精进。
同年,抚州知府李茂元刊行了《陆象山文集》,并委托王阳明为此书作序,于是王阳明写下了《象山文集序》(《王文成公全书》卷七)。在序的开头,王阳明宣扬“圣人之学,心学也”,强调心学为正统学问。
元代以后,思想界虽有过朱陆异同的争论,但到了明代,朱子学作为官学而备受重视,世间学者大都秉持朱子学的理念,象山学几乎被遗忘。如前所述,王阳明于龙场大悟后以心学为宗旨,所以自然是站在颂扬象山心学立场上的。但当时是朱子学独尊的时代,因此王阳明虽倾向于陆学,但有所顾忌。而且王阳明在提倡与朱子学不同的看法时,也遭到了世间朱子学者的非议。于是,王阳明又写了《朱子晚年定论》,苦苦地为己说与朱子晚年之说的相同性做辩护,这其中难免有所谓的曲学阿世之论。
然而,自从主张“良知”说后,王阳明就开始一反常态地赞扬起受到压抑的陆学,而开始批判朱子学。他在上述《象山文集序》中写道:孟子没而圣人心学绝,至宋周、程二子,始复追寻孔、颜之宗……自是而后,有象山陆氏,虽其纯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简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传。孟子曰:“仁,人心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而世之议者,以其尝与晦翁之有同异,而遂诋以为禅……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其书具存,学者苟取而观之,其是非同异,当有不待于辩说者。而顾一倡群和,剿说雷同,如矮人之观场,莫知悲笑之所自,而要“其学之必求诸心,则一而已”。
如此指责并痛斥朱子学亚流之弊端,可以说是划时代的。
白鹿洞讲会
王阳明虽然一直向门人宣讲自己的学说,却鲜有机会于静处亲授。武宗的车驾北还之后,南昌周边稍微恢复了平稳,再加上王阳明开始把良知作为千古圣贤的正法眼藏,于是他聚集门人,首次大力宣扬“良知”说,地点选在因朱子讲学而闻名的白鹿洞书院。
当然,王阳明很早就有意回到故里向门人讲学,正好当时任江西省南昌府知府的吴嘉聪正欲编撰《府志》。当时王阳明的高徒蔡宗兖为该省南康府教授,负责主持白鹿洞书院的事务,就将编写府志的机构设在书院内,召集夏良胜、舒芬、万潮、陈九川共同编辑,这样一来也可以节省费用。
同时,王阳明写信[《与邹谦之(一)》,《王文成公全书》卷五]给高徒邹谦之,邀他来白鹿洞书院共同讲学。信中写道:“别后德闻日至,虽不相面,嘉慰殊深。近来此意见得益亲切,国裳亦已笃信,得谦之更一来,愈当沛然矣。适吴守欲以府志奉渎,同事者于中、国裳、汝信、惟浚,遂令开馆于白鹿。醉翁之意盖有在,不专以此烦劳也。区区归遁有日,圣天子新政英明,如谦之亦宜束装北上,此会宜急图之,不当徐徐而来也。”
王阳明写信给邹谦之,催他来白鹿洞书院参加讲会。我们从这件事上就可以察觉到王阳明对邹谦之的殷切期望。如前所述,邹谦之后来成为王门修证派(正统派)的巨匠之一。
同一时期,讲友湛甘泉、霍韬和方叔贤都辞官归隐,开始讲会。王阳明得知此事,说:“英贤之生,何幸同时共地,又可虚度光阴,失此机会耶?”于是决定将同门召集到白鹿洞举办讲会。
此时霍韬经过南昌,与王阳明讨论《大学》,坚持朱子学的旧见解。
王阳明说:“若传习书史,考正古今,以广吾见闻则可;若欲以是求得入圣门路,譬之采摘枝叶,以缀本根,而欲通其血脉,盖亦难矣。”(《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也就是说,王阳明断定朱子学忘记了内部的根本血脉与外界是相通的,只是通过外部的枝叶来追求根本血脉,因此其学说已经本末倒置。在此,王阳明简易明快地讲述了朱、王二学的区别。他认为,朱子学可以用来通晓古今,增长见闻,如果把其作为圣学的通道,就会失去以血脉贯通为根本的圣学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