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王阳明创立“良知”说,是在四十九岁回归南昌之前,尚身处虔州时的事。其内容可从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陈九川拜访王阳明,向其请教的如下问答中得知(《传习录》下卷):
陈九川:“近来功夫虽若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快乐处。”
王阳明:“尔却去心上寻个天理,此正所谓理障。此间有个诀窍。”
陈九川:“请问如何?”
王阳明:“只是致知。”
陈九川:“如何致?”
王阳明:“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若不靠着这些真机,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体贴出来如此分明,初犹疑只依他恐有不足,精细看无些小欠阙。”
在上述的问答中,王阳明第一次将良知视作为为学头脑,并加以说明。在刚开始的时候,王阳明还曾怀疑光靠良知是不够的。后来,经历过宸濠之乱以及其后的张忠、许泰之变后,王阳明才从这些经历中弄清了致良知的好处。
嘉靖二年(1523),五十二岁的王阳明在寄给门人薛侃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写道:“二字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未彻。”《传习录》下卷中记录了王阳明与陈九川之间的如下讲学。
在虔州时,陈九川与王于中、邹谦之等侍于王阳明身边,在一次讲学时,王阳明说道:“人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而后,他扭头看着王于中说:“尔胸中原是圣人。”
王于中不敢当。王阳明说:“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又说:“这些子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
只不过,良知是自己不断修行上进才可恢复的,倘若无谓地讲说良知的绝对性,便又会陷入独断的境地。
正德十五年九月,王阳明再次回到南昌。因为武宗此时依旧滞留在南京的行在所,尚未北归京师,江西百姓不堪重负,甚为不满。王阳明因此处置了朱宸濠搜刮掠夺来的财物,代百姓们交租税,又改善贸易的方法,想尽一切办法安顿民生,民心这才稍稍稳定下来。
这段时间里,王阳明给邹谦之写了封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信中说:“自到省城,政务纷错,不复有相讲习如虔中者。虽自己舵柄不敢放手,而滩流悍急,须仗有力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庶能相助更上一滩耳。”
也就是说,王阳明在南昌时,因为武宗的亲征军长期滞留,导致人心惶惶,为了安定民生,王阳明整日陷于繁杂错综的政务之中,无法尽心讲学。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把遇到事情时的沉着冷静,比喻为于激流中逆水行舟的小船并没有放开“自己的舵柄”。这里的“舵柄”,指的就是“良知”。王阳明确信,只要有了它,不管遇到再大的风浪,小船都不会被浪涛打翻。
此外,在这之后不久,王阳明吟下了祈祷世人觉醒的“撞晓钟”。下边这首《睡起偶成》(《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对于我们这些现代人来说,就犹如振聋发聩的天籁之声。
四十余年睡梦中,而今醒眼始朦胧。
不知日已过亭午,起向高楼撞晓钟。
起向高楼撞晓钟,尚多昏睡正懵懵。
纵令日暮醒犹得,不信人间耳尽聋。
另外,王阳明又吟下《月夜二首》(《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下边的第二首,就是王阳明以宏伟的气魄向世人提倡自己的良知心学的警世之句。
举世困酣睡,而谁偶独醒?
疾呼未能起,瞪目相怪惊。
反谓醒者狂,群起环门争。
洙泗辍金铎,濂洛传微声。
谁鸣荼毒鼓,闻者皆昏冥。
嗟尔欲奚为?奔走皆营营?
何当闻此鼓,开尔天聪明!
王艮入门
回到南昌时,王艮第一次拜访了王阳明。
当时,王艮身穿古服,手执木简,以自作的两首诗为贽(学费),前来会见王阳明。王阳明认为此人甚为特异,于是降阶而迎。王艮走进屋里,便立刻坦然地在上座上坐了下来。
王阳明:何冠?
王艮:有虞氏冠。
王阳明:何服?
王艮:老莱子服。
王阳明:学老莱子乎?
王艮:然。
王阳明笑道:将止学服其服,未学上堂诈跌掩面啼哭也?
听闻此言,王艮一惊,渐渐站起身,侍坐王阳明。而当听到王阳明的致知“格物”论后,王艮方才领悟,说道:“吾人之学,饰情抗节,矫诸外;先生之学,精深极微,得之心者也。”
随后,王艮换下古服,执弟子礼。王阳明将其原名的“银”字改为“艮”,赐字汝止。此名,出自《周易》里象征“山”的艮卦,上下并行的“艮为山”的彖辞“艮止也”,意思是“心当与动静同止时,止则无咎”。
后来,王阳明述怀道:“向者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王阳明与音乐
在南昌时,王阳明还与舒芬(字国裳)就音乐进行过问答。
舒芬以昌明绝学为己任,通晓诸经,最为精通的是《周礼》。世宗即位时虽复官,却因大礼仪之争再次遭廷杖,归乡为母奔丧,四十四岁去世,谥文节。学者称其为“梓溪先生”。
虽然《传习录》下卷中也收录了王阳明有关音乐论的详细内容,但从他与舒国裳之间的问答中,也能大体察知其概况。《年谱二》记载:
进贤舒芬以翰林谪官市舶,自恃博学,见先生问律吕。
先生不答,且问元声。
对曰:“元声制度颇详,特未置密室经试耳。”
先生曰:“元声岂得之管灰黍石间哉?心得养则气自和,元气所由出也。《书》云‘诗言志’,志即是乐之本;‘歌永言’,歌即是制律之本。永言和声,俱本于歌。歌本于心,故心也者,中和之极也。”
王阳明的心学,已考虑到了音乐的根源。在聆听过有关律吕、礼乐的教诲后,舒芬跃然向王阳明执弟子礼。
门人聚首
在当时的南昌,以陈九川为首,夏良胜、万潮、欧阳德、魏良弼、李遂、舒芬、裘衍等每日侍学于王阳明。
然而,巡按御史唐龙、督学佥事邵锐等固守旧学朱子学,对王阳明的学说抱怀疑态度。唐龙甚至劝诫王阳明,建议他停止讲学,慎重交友。
对此,王阳明回答说:“吾真见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学者未得启悟,故甘随俗习非。今苟以是心至,吾又为一身疑谤,拒不与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为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三《年谱二》)
也就是说,见得良知的王阳明,凡求圣贤之道者,需来者不拒,方能找出真正的有才之人。他引用了淘金的例子,拒绝听从唐龙的劝告。
因唐龙、邵锐等为政者对王阳明的学说抱有疑问,所以有部分门生心存畏惧,开始逃避王阳明的讲学。然而,同门的王臣、魏良政、魏良器、钟文奎、吴子金等都泰然不为所动,潜心研学,因此兴起的门人中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聚集到了王阳明的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