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王阳明抵达赣州后立刻进行了一场大阅兵,教导兵卒作战。当时,江彬派人打探王阳明的动静。认识王阳明的人都担心,认为大阅兵这样的行为会刺激到皇帝身边那些想让王阳明马失前蹄的奸佞小人。王阳明的门人陈九川也为此担忧,出言劝诫。王阳明说道:“吾在此与童子歌诗习礼,有何可疑?”并作《啾啾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一诗:
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
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
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浮虚舟。
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
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
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
西家儿童不识虎,执竿驱虎如驱牛。
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
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这是一首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诗。东正堂介绍说,佐藤一斋把这篇《啾啾吟》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又说这首诗虽然很不错,但如果人们只会吟诵,不知王阳明当时创作这首诗的背景的话,就无法掌握其中的深意。因此,东正堂引用了《年谱》中相应部分的内容后说道:吟此篇诗作时,先生正遭到谗徒的围攻。先生虽一如平日泰然自若,丝毫未露危惧之情,然正所谓“圣贤忧世之志,乐天之诚,有并行而不悖者”,今研究先生之诗,当由两面观察,始知先生心法如何。然世间诸生,多仅喜此诗之豪怀,常诵读,未与其他诸诗同考,以致不知先生之疏心。(《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九《诗三》)此论所言甚为有理。
说来,这篇《啾啾吟》虽然阐述了王阳明到达乐天洒脱境地的儒者之情,但同时也展现了王阳明的心学已经到达了纯熟的境地。
在这首诗中,有一处非常值得注意,就是讲述老翁与儿童在面对老虎时所采用的不同方法。了解虎患、积极防止虎患的老翁被老虎咬掉了头;而不知道老虎厉害的儿童,却像赶牛一样,用竹竿赶走了老虎。
简而言之,这里阐述了在排除灾患时,“无心”是如何发挥伟大的妙用的。这一点,与《庄子·达生》里提到的木鸡,以及日本武道中的“无心”,其实是相通的。
在赣州征讨贼匪时,王阳明用计谋将贼匪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在平定宸濠之乱时,王阳明又以神速果敢、令人惊奇的兵法生擒了朱宸濠。从上述的诗文中可见,王阳明自己其实很清楚,这就是“无心”的妙用。因此,王阳明对为自己担忧的门人陈九川说:“公等何不讲学……吾所以不轻动者,亦有深虑焉耳。”
此时的王阳明,其内心必定已经明白,这一切皆出自良知的妙用。因此,其后王阳明才会针对世间儒者所唾弃的苏秦、张仪的外交术评述道:“仪、秦亦是窥见得良知妙用处。”(《传习录》下卷)
将朱宸濠交给朝廷处置之后,尽管君侧的奸臣们不断使用奸计,使王阳明身处危险之中,但王阳明依旧忧国忧民。当时王阳明写下的诗作,都是游览庐山、九华山、九江山水,饱览奇峰胜溪,被美景古迹打动,述怀古代仙人、诗人境界的诗篇。
通过这些诗作,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王阳明心中羡慕隐者、追求仙人之境的情怀。然而,王阳明既然身为儒者,其隐世肯定与佛、道者之流的真隐不同,是儒隐。
在“江西诗”的后半部分中,有许多展现王阳明对隐者仙人之境的思慕之情的诗篇。王阳明晚年的诗作多为以良知为主题的说理诗,其中值得注意的一篇,就是在《啾啾吟》之后创作的《纪梦》(《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这首诗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之前的《啾啾吟》。
由诗序来看,《纪梦》一诗作于正德十五年八月。在之前的七月十七日,武宗身边的佞臣们让王阳明再次上奏宸濠之乱的胜利过程,而在奏折中,王阳明列举了武宗近臣的名字,将平定战乱的功劳归到了他们头上。我们读这首诗时,应当对这一情况有所了解。
《纪梦》一诗,讲述了郭璞(郭景纯)托梦给王阳明,告诉王阳明,他的祖先王导并非世人所说的忠臣,而是一个不忠之臣。(郭璞、王导、王敦的故事在介绍王阳明的祖先时,前文已有详细叙述)简而言之,王阳明写下这首郭璞托梦责难王导的诗,颠覆了世人的常识,将史上被视为东晋忠臣的王导说成在背后操纵堂兄王敦、掀起叛乱的奸恶之臣。
从表面上看来,身为千年之后的子孙,王阳明此举让人颇感怪异,但也可以说,王阳明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自己当时对武宗身边那群奸佞的义愤吐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