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明先生文录》的《大学古本序》中,一开始说《大学》的宗旨为“诚意”,随后又说《大学》的宗旨是“致知”。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王阳明悟到诚意的本体便是良知,王阳明的思想由此得到了发展。
明末的刘念台分析了诚意的“意”和意念的“意”的差别,并提出了以“意”为心之本体的独创性“诚意”说(该学说的萌芽可见王塘南的“意”说)。刘念台认为王阳明的“致知”说有伤血脉,所以对其加以批判。刘念台并未像以往的学者那样,将“意”看作心之用,而是把它看作心之体,从而创立了新的学说。
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意之好恶”说,尤其是王阳明的“喜善厌恶”说,刘念台评价为“心髓入微,丝丝见血”,他赞扬了这种混一的心之体的生命性,并称自己的“诚意”说缘于这些学说。
王阳明对《大学》的解析由“诚意”说转为“致知”说,是将心之体视作混一生命体思想的发展。
当王阳明提出他的新学说时,他的同乡、巡按唐龙担忧世间会对王阳明有所责难。他向王阳明提出忠告,希望王阳明能够停止讲学,慎重择友。
王阳明在写给唐龙的回信《复唐虞佐》(《王文成公全书》卷四)中写道:
圣贤之道,坦若大路,夫妇之愚,可以与知。而后之论者,忽近求远,舍易图难,遂使老师宿儒皆不敢轻议。故在今时,非独其庸下者自分以为不可为,虽高者特达,皆以此学为长物,视之为虚谈赘说,亦许时矣。当此之时,苟有一念相寻于此,真所谓“空谷足音,见似人者喜矣”。况其章缝而来者,宁不忻忻然以接之乎?然要其间,亦岂无滥竽假道之弊!但在我不可以此意逆之,亦将于此以求其真者耳。正如淘金于沙,非不知沙之汰而去者且十九,然亦未能即舍沙而别以淘金为也。孔子云:“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孟子云:“君子之设科也,来者不拒,往者不追。”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盖“不愤不启”者,君子施教之方;“有教无类”,则其本心焉耳。
此时,王阳明不仅将“诚意”作为《大学》的宗旨,还作为《中庸》的宗旨。
正德十三年(1518),王阳明写下了《修道说》(《王文成公全书》
卷七):
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微之显,诚之不可掩也。修道之功若是其无间,诚之也夫!然后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道修而性复矣。致中和,则大本立而达道行,知天地之化育矣。非至诚尽性,其孰能与于此哉!是修道之极功也。而世之言修道者离矣,故特著其说。
王阳明在龙场大悟之后,开始认为万物是一体的、血脉相通的。比如,他把具有耳目口鼻的身体和视听言动的心灵看作一体,因此,“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也就是一体的。(《传习录》下卷《陈九川录》)
因为追寻这样的血脉一体,功夫自己就产生了由内至外的倾向。所以,在《大学》的功夫上,王阳明将诚意视为学的宗旨也就理所当然了。
如前所述,《大学古本》刊行于正德十三年,王阳明为其作序,认为《大学》的宗旨为“诚意”。之前也曾提到,王阳明第一次向陈九川传授致良知之学,是在两年后的正德十五年。由《传习录》下卷的开头来看,陈九川于正德十四年由京师归乡途中再次在南昌见到了王阳明。
尽管兵务繁忙,王阳明还是抽空见了陈九川,向他询问了近年来的学习情况。
面对王阳明的询问,陈九川回答道: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渊。希渊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渊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针对陈九川提出的问题,王阳明回答说有无格物并非取决于外在,而在于意的志向之处,身、心、意、知、物皆为一体。听了王阳明的解释,陈九川释然领悟。
在王阳明看来,心无动静,专一于静坐反而将心分为了内外,所以讲说了动处功夫的事上磨炼之要。
后来,王阳明又批评湛甘泉将格物的“物”换成“理”,还留有朱子学的格物穷理之处。(《传习录》下卷)此外,虽然“心即理”可以展现陆象山之学的蕴奥,但王阳明也批判了陆象山之学略显粗鄙。
之后,对于陈九川提出的有关陆学的问题,王阳明回答说:“濂溪、明道之后,还是象山,只是粗些。”“然他心上用过功夫,与揣摹依仿,求之文义,自不同。但细看有粗处,用功久当见之。”(《传习录》下卷)
上述陈九川对王阳明的提问中,提到了“心之灵”一词。之前王阳明之学都是以诚意为宗,但在宸濠之乱、张忠许泰之变中,王阳明开始坚信“心之灵”,最终提出了“致良知”说。
正德十五年,陈九川到赣州时,王阳明第一次对他讲明“致良知”是学之头脑。有关此事,后文会另有叙述。因为达到了将“致良知”看作学之头脑的境界,所以王阳明才改写了《大学古本》的初序。
其后,嘉靖二年(1523),五十二岁的王阳明在写给门人薛侃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说:
承喻:“自咎罪疾,只缘轻傲二字累倒。”足知用力恳切。但知得轻傲处,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却轻傲,便是格物。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学之秘,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近于古本序中改数语,颇发此意,然见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纸,幸熟味!此是孔门正法眼藏,从前儒者多不曾悟到,故其说卒入于支离。
如此一来,王阳明修改《大学古本》初序的理由和年代也就清楚了。
据此来看,王阳明向门人讲说致知(“致良知”)乃学之宗旨、千古圣学之秘蕴,是他身处赣州之时的事,但从王阳明写给薛侃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来看,当时(正德十三年)王阳明因兵事纷扰和身体虚弱,转而注重思想的修为。所以从这时起,王阳明对心之体的观念也开始逐渐变得坚定,尤其是在平定宸濠之乱后,这种观念最终变得不可动摇。在面对宸濠之乱和其后张忠许泰之变带来的苦难,以及自己的新学说遭到朱子学者的非难指责时,王阳明开始对良知抱有绝对的信心,强烈地感知到致知正是学之宗旨。
在上述的书信中,“向在虔时终日论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彻”这一句话值得读者留意,我们后面还有具体论述。
此外,在嘉靖三年(1524)写给黄勉之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王阳明写道:“所示《格物说》《修道注》,诚荷不鄙之盛,切深惭悚,然非浅劣之所敢望于足下者也。且其为说,亦于鄙见微有未尽。何时合并当悉其义,愿且勿以示人。”
由此看来,对于之前示于黄勉之的《格物说》《修道注》,王阳明似乎还有不太满意的地方。虽然《王文成公全书》中并无信里所提到的《格物说》和《修道注》,但其所言《修道注》,或许便是《王文成公全书》卷七《文录四》中的《修道说》。该说是在正德十三年提出的,同时也是将“诚”看作学之宗旨,解说《中庸》修道的学说。如果真是如此,自将“致良知”看作学之宗旨后,王阳明便不再将诚意看作学之宗旨。
从上述书信的后文中,我们可察知《王文成公全书》中收录的《大学古本序》是由旧序三次改写而成的:
古本之释,不得已也。然不敢多为辞说,正恐葛藤缠绕,则枝干反为蒙翳耳。短序亦尝三易稿,石刻其最后者,今各
往一本,亦足以知初年之见,未可据以为定也。
此外,嘉靖元年(1522),王阳明在写给陆原静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五)中也写道:“致知之说,向与惟浚(陈九川)及崇一(欧阳德)诸友极论于江西,近日杨仕鸣来过,亦尝一及,颇为详悉。今原忠(应良)、宗贤(黄绾)二君复往,诸君更相与细心体究一番,当无余蕴矣。”
王阳明自得“良知”说,其后遭遇苦难时其思想越发变得深切。嘉靖五年(1526),王阳明在写给邹东廓(谦之)的书信(《王文成公全书》卷六)中写道:“比遭家多难,功夫极费力,因见得良知两字比旧愈加亲切。真所谓大本达道,舍此更无学问可讲矣。”
上文中的“家多难”,是指嘉靖元年其父龙山亡故,嘉靖四年痛失夫人诸氏。在这段时间里,王阳明自己体弱多病,而世间针对王阳明的非难指责也变得越发嚣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