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三年(1518),王阳明在赣州刊刻了《大学古本》,并且写了一篇序文。
王阳明在赣州时期的讲学与南京时期的相同,主要是讲省察克治、去欲存理、立诚立志、事上磨炼之类的实践性功夫。在庐陵、滁州时期,王阳明讲说的重点是静坐悟入。王阳明看到弟子门人为尘垢所扰而心生懊丧,而他本人是在龙场大彻大悟后,通过静坐悟道才得以一扫尘垢,所以他教导门人静坐是功夫之要。
可是,弟子门人却将静坐悟入误解为坐禅入定,结果陷于空虚之弊。因此,在南京和赣州时期的讲学中,王阳明才讲说了上述动处功夫、实践功夫之要。
此外,王阳明通过剿灭贼匪的深刻体验,使自己的功夫变得更加深切。从他写给杨仕德和薛侃的书信中出现的“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之类的话中,我们也可以察知这一点。通过这些磨炼,王阳明的心学也变得更加精深了。
王阳明对《大学》的解析,值得关注的是对最为基本的格物的解析。他将“格物之物”看作“事”,将“意所向处”看作“物”。由这一基点出发,王阳明会将《大学》的宗旨归结为诚意,也就很自然了。
据钱德洪的《年谱》记载:“先生在龙场时,疑朱子《大学章句》非圣门本旨,手录古本,伏读精思,始信圣人之学本简易明白。其书止为一篇,原无经传之分。格致本于诚意,原无缺传可补。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故不必假于见闻。”
虽说王阳明在龙场时期就提出了“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体”,但钱德洪认为因此就认定王阳明在当时就提出了“良知”说是不准确的。可以肯定的是,“良知”说是王阳明在晚年才提出的。此外,根据“以诚意为主,而为致知格物之功”来看,当时王阳明是把“诚意”作为“致知格物”的方法。
王阳明虽然在龙场时期提到了“良知”,但是当时他对于“良知”是《大学》一书的核心并没有那么清晰的认识,真正产生清晰的认识并形成成熟的思想,是在他的晚年时期。
如果我们翻阅《大学古本序》,可以看到开篇便是:“《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显然,当时的王阳明将《大学》的宗旨归纳为“诚意”。
然而在序文中,王阳明将《大学》“致知”的“知”看作“本体之知”,将“致知”看作“致本体之知”,且以致知为诚意之本。而在序文的末尾,又说“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
由以上可见,王阳明是以“致知”为学之宗旨的。这里所说的“致知”,正是“致良知”。因此,从这篇序文来看,王阳明已经将“致良知”作为学之宗旨。
事实上,在对《大学》进行解析时,王阳明没有将诚意与格物、明德与亲民看作两件事,而是把二者统一起来。这一解析方法不仅存在于他对《大学》的解读中,也贯穿于他对《中庸》《论语》和《孟子》的解读中。我们只要看一看《传习录》上卷,便能明白这一点。这一解析方法正是阳明心学不同于朱子学的独特之处。
在王阳明看来,朱子对《大学》的解析陷于支离。不过朱子在《大学补传》中提出了“敬”,希望借此避免陷入支离。但王阳明认为,将一切事物一分为二,难免会陷入支离境地。
正德十五年(1520)春,当时的朱子学者罗钦顺得到王阳明的赠书《大学古本》(《困知记》卷四《续篇》)。该《大学古本》里的序与《阳明先生文录》中的《大学古本序》稍有不同。
按照罗钦顺的说法,《大学古本序》中没有涉及致知:“夫此其全文也,首尾数百言,并无一言及于致知,近见《阳明文录》,有《大学古本序》,始改用致知立说,于格物更不提起,其结语言:‘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
王阳明的心学以良知为头脑,在《大学古本》的初序中,他明显将朱子的《大学补传》斥为支离。那么,王阳明为何会忘记良知这个头脑呢?罗钦顺分析认为,或许是因为王阳明只是初步提出了“良知”,但并没有确定下来。
《阳明先生文录》(又称《阳明文录》或《文录》)刊刻于嘉靖六年(1527)四月,刊行此书的是王阳明的高足钱德洪、邹守益等人。《阳明先生文录》中录有《大学古本序》。看到这篇序文,罗钦顺觉察到它似乎与王阳明赠给自己的《大学古本》中的序有所不同。《阳明先生文录》所收录的《大学古本序》以“致良知”为《大学》的宗旨和头脑,而初序则以“诚意”为《大学》之宗旨。
如前所述,在《传习录》上卷最后一条,王阳明回答了门人蔡希渊的疑问:“文公《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功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从旧本之说,即诚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释然。”
当时,王阳明对朱子《大学新本》的立场展开了充分的批判。由此来看,《大学古本》的初序明显将诚意看作了《大学》的宗旨、学之功夫的根本、为学的大脑。
在这一条里,王阳明说道:
《大学》功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的功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都无着落处;须用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向身心上来。然终是没根源。若须用添个敬字,缘何孔门倒将一个最紧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来补出?
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所以提出个诚意来说,正是学问的大头脑处。于此不察,真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谬。
大抵《中庸》功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功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功夫总是一般。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
由上文可知,王阳明认为朱子在《大学补传》里补个“敬”字不过是画蛇添足。而王阳明在晚年最终以“致良知”为学之头脑,将“敬”看作是画蛇添足。
《传习录》上卷刊刻于正德十三年(1518),时年王阳明四十七岁,刚刚剿灭了南赣贼匪。此书经过王阳明监修的。下面刊出王阳明《大学古本》的两篇序文,读者可对比阅读。
初序(据罗钦顺的《困知记》记载)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
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己,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
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格物以诚意,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复而体正,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复其辞。
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本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支与虚,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要。噫!罪我者其亦以是矣夫!
大学古本序
《大学》之要,诚意而已矣。诚意之功,格物而已矣。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止至善之则,致知而已矣。
正心,复其体也;修身,著其用也。以言乎已,谓之明德;以言乎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体也。动而后有不善,而本体之知,未尝不知也。
意者,其动也;物者,其事也。至其本体之知,而动无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实也。物格则知致意诚,而有以复其本体,是之谓止至善。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复其辞。
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是故不务于诚意而徒以格物者,谓之支;不事于格物而徒以诚意者,谓之虚;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诚意者,谓之妄。支与虚与妄,其于至善也远矣!合之以敬而益缀,补之以传而益离。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去分章而复旧本,傍为之什,以引其义。庶几复见圣人之心,而求之者有其要。噫!乃若致知,则存乎心;悟致知焉,尽矣。(《王文成公全书》卷七《文录》)